“却也不难理解。”
徐徐晚风,溶溶院落,余晖渡来袅袅桂花香。
只片刻,茶氲袅袅升起,汩汩的茶水声里,宋晞听见姬珣不疾不徐的声音。
“南州文人自恃才高,雅客自诩风流,时常出入闲梦楼那几个,哪怕不相往来,也时常照面。如姑娘方才所言,子阶和陈三,一人行伍出身,一人商贾世家,巧得很,皆不为南州文人所喜。初来乍到,又同为异乡人,以子阶的性子,当很容易信任那人……”
宋晞抬起头,看清夕晖之下一如当初故人眉目,悬着的心倏地一松,茶杯搁到一旁,神情凝重道:“有一事,还没来得及告诉爷。”
姬珣执盏的动作微微一顿,视线落向她眸间:“何事?”
“那位陈公子,”宋晞垂下眼帘,眉头微微凝起,丹唇紧抿又松开,许久,神色迟疑道,“似乎对靡音族中事颇为了解,甚至、一些本不该有第二人知晓之事。”
“本不该有第二人知晓?”喃喃重复毕,姬珣的目光倏地一凛,“姑娘言下之意,与圣女相关?”
宋晞双手交叠身前,紧锁着眉头颔首不言。
“疾风!”
咚的一声,姬珣搁下茶盏,陡然直起身:“查!”
“且慢!”宋晞陡然回神,倏地拦下疾步欲行的疾风追影,转头朝姬珣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疾风维持着拱手作揖的姿势,闻言倏地一顿,面露不解道:“姑娘有何顾虑?”
宋晞摇摇头,正色道:“那夜在琳琅街口,几位若是还记得,陈三走向我时,夜市正喧嚣,熙来攘往,人头攒动。”
“的确如此。”疾风追影面面相觑,神情愈发不解,“那又如何?”
“集市如此嚣喧,可没等金影和木影靠近,陈三离去时说,‘夜里的鸟太多,先行一步’。”
话音方落,房中众人神色微变。
南宁侯府五影各有所长,轻功各个不凡。
能在那般喧闹的夜市觉察出金影木影的动静,陈三的身手怕不在他几人之下。
换言之,此时贸贸然遣人前去,怕只会打草惊蛇。
姬珣目光渐沉,沉吟良久,抬头朝她道:“姑娘是想?”
宋晞正垂目看着杯中涟漪轻泛的落云杉,闻言抬起头,眉尖微微凝起,思量片刻,徐徐道:“那日他看出我不忆前尘,离开前曾留下一言,说若是想知道自己是谁,可去凤鸣崖舍然亭找他。”
日薄西山,晚风簌簌,屋内一片阒然。
姬珣看似端坐如钟,搭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攥成了拳,映在瞳仁的夕晖和潋滟随同天边落日隐没,霎时无影无踪。
“你、想去?”
拂窗而来的风沾了夜的凉,落在风里的声音莫名有些沉。
不等应声,一阵晚风拂过,宋晞下意识打个了寒噤。
没等直起身,窗户被人轻轻阖上,眼前复又升起袅袅茶氲。
宋晞神情微怔,视线越过氤氲茶雾,望向起身后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姬珣。
不知是否暮云娆娆,还是旁的什么,窥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与他惯常戴在脸上的无波无澜格格不入的手忙脚乱,宋晞心上忽而掠过一丝陌生的慌乱,倏地别开视线,伸手握住面前不知何时又续上的茶。
茶水暖意透过上好的汝窑瓷,经由指腹,润泽心田。
寒意被驱散,宋晞心上一阵熨帖。
不由自主的,身心回暖,笑染两靥俏眉梢,她抬眼看向对面的姬珣,噙着春水的眸间映入故人眉目,莞尔道:“小侯爷若是放心不下,不如让水影姑娘与我同去?”
窗外倦鸟归巢,落英簌簌,暮色愈浓。落在窗上的影愈显寂寥。
窗里的人依旧一动不动,一手执着茶盏,一手握着忍冬荷囊,眸间映着此间风与月,下颌线却越发分明,似迟迟拿不定主意。
直至疾风点起案头烛火,烛花发出噼啪声响,他陡然回神,垂目看了看手里的荷囊,眉头蹙起,抬头朝宋晞道:“让水影同去,令箭也带上,以防万一。”
宋晞举起手中茶,朝他嫣然而笑:“一言为定!”
*
“世子爷一会儿可还有事?”
诸事议定,房中众人不由自主长出一口气。
没等传膳,抬眼瞧见窗外新月冉冉升,宋晞眼睛一亮,转向姬珣道:“若是不忙,可否陪小女去个地方?”
“咳咳咳!”
一口茶呛在喉口,红晕霎时漫上公子素来苍白的眼角和眉梢。
若是在平日,自家爷咳得这般急,疾风追影定已飞奔上前,今日却似凭空生出了默契般,一个观灯,一个赏月,只不看桌边的自家爷。
五影更是齐齐后退一步,看天、看地、看新月上廊檐,看屏上马飞驰,只恨不能与身后墙壁融为一体。
姬珣伸手接过宋晞递来的茶,连吃了好几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眼瞟见房中众人一个个视线闪躲,却也不置喙,只搁下茶盏,朝宋晞道:“姑娘想去何处?夜市,还是旁的什么地方?”
“不是小侯爷自己许下的诺?”
宋晞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举到面前轻嗅,茶氲后头的两眼皎皎如月,似笑非笑,好整以暇。
“大丈夫一言九鼎,如何能不践诺?”
话音方落,作壁上观的几人又齐齐伸长了脖颈,一个赛一个目光如炬。
觉察出身后一众视线,宋晞扑哧笑出声,搁下茶杯,垂眸而笑。
姬珣的视线扫过墙边众人,投向正对面时,眼里恍惚掠过一丝不自知的浅笑与纵容,神情无奈道:“还请姑娘明言,在下应了何事?许了何人?”
宋晞眉眼弯弯,好不容易止住笑,理了理衣袂,抬起头道:“小侯爷贵人多忘事,昨儿个不是爷亲口答应了小小,说得闲之时,要去她家门前那片野林子里捡栗子?我见今夜月色尚好,若是没有旁的事,不若随小女去城外走走?”
月下漫步是其次,更让她悬心之事是独自在家的江小小,不知有没有饿肚子,兄长江屏有没有新消息。
“爷,翠微姑娘之事不容耽搁,属下暂且告退!”
不等姬珣应声,一旁的疾风突然开口。
余下几人齐齐一怔,而后——
“爷,土影的鞋破了,我陪他去买些!”追影拉上一脸茫然的少年夺路狂奔。
“爷,”火影挠了挠刺团似的头发,火急火燎道,“别院的窗有些漏,属下和水影现在去修!”
“爷、爷,”见他几个争先恐后四散而去,嘴笨的金影急得直跳脚,拉住木影的手腕,一边往门边退,一边支支吾吾,“属下、告退!”
眨眼功夫,房中只剩宋晞和姬珣两人。
抬眼瞧见窗外云月澹澹,笑意再度染上黛眉柳眼梢,宋晞小声咕哝:“这个点,追影要去哪里买鞋?”
姬珣却不接话,站起身,一边拿起屏风上的披风,一边朝她道:“让灯伯多做些点心?若是明儿个有事,也不怕她挨饿。”
“好,我去……”
“爷和姑娘先去,点心我们来拿!”
宋晞正要起身,窗上落影摇颤,追影的声音隔着桂花树遥遥传来。
“闭嘴!”一阵花雨簌簌,依稀是疾风忍无可忍,拉上他就跑。
宋晞一顿,倏地忍俊不禁:“怎么还和少时……”
溶溶秋月潋滟如水。
姬珣似全然不闻她的欲言又止,外衣搁在腕间,一边往门边走,一边若无其事道:“夜里风凉,把那狐裘一并带上……”
*
城外十里,茂茂野林,秋草如席,一轮秋月高挂。
怕惊到林间生灵,姬珣将车马停在林子外,和宋晞两人沿林间小径并肩而行。
落叶翩翩,月随人走。
宋晞自小喜欢脚踩落叶的声音,不知不觉间离开小径,拐进了岔路。
姬珣只当她又起了玩闹的心思,想着疾风追影已先去小小那边,也不出声阻止,只紧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那是哪儿?”
不知行了多久,他正垂目往上地上两道并肩而立的影子,几步之遥,宋晞蓦地停下脚步,举目望向前方。
姬珣步子一顿,倏地抬起头。
眼前是另一片野林茫茫,月色无垠。
左右看来无甚稀奇,只一条土路横贯东西,路上杂草丛生,像是久无人行走。
“那是?”
看清那土路去往之地,姬珣神情一怔,蓦地转向宋晞,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轻道:“那土路本是出南州,去往子虚谷的必经之路。”眉尖微微拧起,眼里噙着不解,他道,“姑娘记得这儿?”
“子虚谷?”
宋晞收回手,眼底掠过一丝愕然,很快平复如常,摇摇头道:“小侯爷来过这儿?”
姬珣下意识错开视线,抬头望向茫茫野林初秋月,想起什么,眉间笼上一抹忧色,眨眼又消隐无踪。
“姑娘何出此言?”
宋晞眉头微颦:“昨日小小那竹叶舟,爷可还记得?”
“竹叶舟?”姬珣凝眸而望。
宋晞轻一颔首,回头望了望野林里的茅草屋,又抬眼看向遥处月华不入的密林,徐徐道:“小小的房间正对着那片野林,她说她从小喜欢看星星,时常夜半起身。”
不等人追问,她又转头看向姬珣,正色道:“她说,数年前曾在夜半时分见过一位大哥哥,风尘仆仆路过此地,脸上不见清泪,神情看起来却似比她丢了最爱的娃娃那日还要伤心,像是……像是整个夜幕都压在他肩上,可暗里不见一颗星星。”
四目交汇,姬珣眼里倏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惶惶,垂着身侧的手倏地曲握,颊边浮出勉强又为难的笑。
“我、咳咳!”
暗夜漫如席,长风卷如诉。
看着他紧拧着眉头低头闷咳模样,宋晞脑中倏而浮出江小小口中所述,仆仆风尘之中,漫天夜幕倾落他周身之景,心尖倏地一颤。
“你?”
姬珣陡然抬头。
视线相撞,宋晞猝不及防窥见他深不见底的瞳仁深处——
云落月出,星河奔流,因着她的映入,纷纷魍魉骤然溃退。
“姑娘可知,爷已三年不过中秋,不吃糖炒栗……”
“听闻公主出事,爷千里单骑奔走祈都……”
“那个哥哥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
“……”
种种“道听途说”伴着长风云海一股脑地涌入,不知是否月华太潋滟,还是对方的目光灼灼而惑人,宋晞心上忽而生出一股急迫——
迫不及待想要问他,如何看待前朝朝华公主?
为何要在庭间种上银杏?
经年相伴亦相知,午夜梦回时,可曾想起过他们在学宫共度的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