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映入翠微眼眸,漾起一层层惆怅与伤怀。
许久,她接过宋晞递来的热茶,黯然开口。
“圣女不忆,我本名云舒,是长老云落之女……
“三年前,圣女出走子虚谷不多时,祈国忽而传出靡音族人入世的消息。自那之后,越来越多外族人,也不知巧合还是为人指引,来我子虚谷,招摇过市、坑蒙拐骗……族人不堪其扰……
“几个月后,依稀是个十五月圆夜,族长在参商台接见了一位贵客。
“那人离去后,族长又召集族中众人,说时局将乱,令我等隐藏身份,各自潜入祈、酉、鄀各国,一为寻找圣女你,二为隐姓埋名韬光养晦,以谋长远……”
窗外晚风呼啸,夜色沉沉如诉。
想起白日里所见,宋晞的眉头久久不得舒展。
“如此说来,长川大火时,子虚谷中莫非已人去楼空?”
翠微下意识张望左右,确认四下无人,才压着嗓子,颔首道:“圣女莫怕,长川大火并非如世人以为。族长说,靡音族的传承从来不在一谷、一台,而在你、我……”
纤纤玉指指向宋晞,又指向她自己。
“族中各人。他不忧子虚谷灭,不惧参商台毁,只怕族人藏身深山日久,不知人心险恶……初次造访后又半月,那位贵人再次踏足子虚谷,与族长在房中待了半日有余……
“那之后,族长召集族中众人,说他周全了一个法子,既能保全族人,又能让外人相信,参商台已毁,‘音落乾坤定’再不会出现……”
圆月西倾,窗上落影轻摇曳。宋晞目光悠远,若有所思。
子虚谷的存在已逾百年,靡音族人为当局者忌惮并不会是初次。
此次有何不同,永熹的忌惮为何会逼得云岚动用如此伤筋动骨的金蝉脱壳之计?
她看向四仙桌另侧,沉声道:“父亲现下在何处?”
烛影下的秀丽面容微微一怔。
许久,翠微怯怯抬眸,不等宋晞看清又陡然垂下目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哑声道:“圣女,节哀。”
宋晞神情一怔。
原来如此。
是云岚清楚自己命不久矣,云裳又不知所踪,时逢举族存亡之际,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得知情由本该豁然,不知是更深露重,还是原身对云岚的父女情在作祟,宋晞抬眼望着窗外,倏而错觉摇曳在窗上的影化作一道道暗黑色的线,挤进窗缝,结织成网,将她一层层裹缚其中,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桌上烛花照无言。
欲言又止数次,翠微终于按捺不住,打破沉默道:“姑娘你……可还有其他想知道之事?”
宋晞蓦然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很快又道:“还有一事……”
眉心微微凝起,她的眼里悬着迟疑,看着翠微道:“你是否记得,或者听说过,我是否曾有过媒妁之约?或者,可曾和谁人定过亲?”
“媒妁之约?”
翠微一怔,迟疑片刻,呐呐道:“圣女是遇见了什么人?如此说来,好像的确曾听母亲说起过……说圣女日后若是嫁去祈国,往来子虚谷怕是多有不便。”
嫁去祈国?
宋晞握在茶杯的手微微一曲,眉头不自禁拧起。
莫非陈三并非信口开河,云裳的确曾和他两情相悦、互许终身?
可若是心怡之人,松茗楼前重逢时,他的脸上为何不见重逢之喜,反而立时起了试探的心思?
“圣女?”见她神色时阴时晴,翠微轻拉住她手,一脸关切道,“怎么突然问起定亲之事?”
“没什么。”宋晞轻摇摇头,叮嘱她道,“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对第三人提起。”
“好!”翠微颔首,“我记下了……”
*
溶溶庭院,秋叶晚风。时近亥时,中庭书房依旧照如白昼。
更深漏已残,炉火上方依旧热气汩汩,愈发浓郁的药草香盖过茶香四溢开来。
摇曳不定的灯火照出书案后头姬珣愈发苍白的面容,时近子夜,他脸上的病气几已藏不住。
“还不用药,活腻了不成?!”
赵府医拂袖离去时的气话如在耳畔,书案下方,疾风垂眸瞟了眼静待示下的朝雨,又抬眸看向眉头紧锁的自家爷,思量片刻,忍不住道:“爷,云姑娘信里的意思,似乎是想借陈三来试探苏世子……”
苏子阶心性单纯,若只是寻常友人,听闻对方在林里受了伤,必定顾不上姬珣的叮嘱,连夜便会出门。可若是瞻前顾后,闭门不出……
话没说完,书案另侧,姬珣映着灯火的瞳仁倏地一颤。
“爷,怎么了?”
疾风箭步上前,正要接过他手里的信,姬珣右手一挥,躲过他的同时,又看了看信上的字迹,摇摇头道:“把这信誊抄一遍,原件留在此地,不必让第四人看见。”
意识到什么,疾风倏地垂下目光,拱手道:“是!”
“咳咳……”
朝雨离去不多时,凉风透进门户,房内霎时一阵惊天怒咳。
疾风神色大变,箭步冲到炉前,倒了满满一大碗药,奉至姬珣面前。
“爷,快把药喝了!”
待一海碗药下肚,姬珣的咳嗽稍稍缓解,疾风一边接过空碗,一边打量他脸色,神情迟疑道:“爷,更深露重,有什么事等明日……”
“说!”
一记眼刀飞掠而来,疾风下意识垂下目光,咬咬牙,沉声道:“爷,林中的痕迹与云姑娘所述大致相符,总共七人,两人用箭,五人佩刀,人数、招式的确似玄武舍。”
“似?”姬珣眼里掠过一线寒芒,“实际是?”
疾风轻摇摇头:“不知是谁,只是……若是玄武七星,听陈三唤出‘圣女’二字,他们定会手下留情,而非痛下杀手。
“再者,真正的玄武七星正被我们派出去的假圣女耍得团团转,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子虚谷附近……
“再有,在林里时招招要人命,可等云姑娘和陈三跳崖后,他们却又齐齐收了手……不问生死、不求结果,此举实在不似玄武舍平日所行。”
疾风说得越多,姬珣脸色越沉。
在南州地界招摇过市,南宁侯府却不知几人身份,甚至全无头绪……那几人的目标是云裳,还是动机成谜的陈三公子?
“剑招刀法也无线索?”
疾风摇摇头:“十分陌生,不似各大门派惯用之法。”
窗外冷风扑簌,窗上灯影摇来又晃去,仿如谁人的心沉沉如夜,久久不得开怀。
“咳咳……”
又一阵闷咳过后,等不及疾风开口,姬珣目光一凛,抬起头道:“云华山,寻妥帖之人暗访。”
“云华山?”疾风一怔,很快恍然道,“爷不信陈三所说?”
“是真是假,言之过早。”
姬珣举目望向落影憧憧的窗外,哑声道:“雁过留影,花落有声。云华山下人家、若水寺内僧人,东颍陈家故人……事无巨细,务必一一详查……昔年陈夫人是几时离开的东颍,又是几时抵达的云华山?陈三哪年回的若水寺?再有,他那一身功夫从何而来……”
“属下明白!”疾风正色。
“咳咳咳!”
话音未落,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得炉火四下摇颤,疾风连忙递上热茶,不放心似的看了看窗外,忍不住道:“天时不早,爷,不如让云姑娘……”
姬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攥,厉声道:“莫要多事,不必让她烦心。”
疾风垂下目光,神色黯然:“是……”
*
云月何澹澹,金桂戏晚风。
时近子夜,一只乌鸦栖落桂花枝,瞪着浑圆的眼,左顾右盼片刻,倏地振翅而起。一声凄厉尖叫划破夜空,窗外霎时抖落一阵桂花雨。
一窗之隔花香馥郁、热气氤氲,只剩一人的房内,宋晞正在沐浴。
白皙的两靥晕出绯红,纤长的眼睫微微颤着,凝起的眉头没来得及舒展,窗外惊落桂花雨的刹那,她撑着木桶的双手陡然用力,两眼霍然圆睁。
不知是为那悚人的尖叫所骇,还是旁的什么,四下分明馥郁如故,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宋晞脑中倏而掠过回府之时,掠过她鼻下的那道若有似无的草药香。
姬珣他……是偶染风寒,还是旧疾复发?
几日前用过鸡汤后,他的咳疾分明已好转不少,为何会突然……
思虑越多,宋晞心下越是不安,一时顾不得已过子夜,草草结束沐浴,匆匆忙忙出了门。
经回廊,过中庭,黄叶簌簌,月随人走。
临近主家卧房所在,宋晞正欲加快步调,游廊尽头忽地传来吱呀一道,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却是素来不慌不忙的疾风,正一脸忧心忡忡的自姬珣房里出来。
“疾风!”她飞快迎上前,看了看他身后,蹙眉道,“怎么这个点从爷房里出来?”
看清来人,疾风神情一怔,下意识看了看左右,抬手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是咳疾犯了?还是哪里不适?”
月华如水的庭院,一树银杏正婆娑。等不及对方思量,宋晞连珠放炮似的追问道:“他自小身体强健,从不畏寒,而今为何会如此?”
疾风作势阻拦的手倏地一顿。
溶溶月华透过蒙蒙银杏,掠过她皎皎双目,娟秀面容。
必是月华昏晦之故,看着落影下的面容,疾风倏而生出错觉,眼前依稀昨日风月,故人模样。
想起爷对她的上心……而今哪怕不是故人,也胜似故人。
“爷的病至今三载已有余……”
沉吟片刻,他举目望向竹影摇动的房门口,幽幽道:“姑娘可曾听说过朝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