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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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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顺十六年仲秋,病殁于朝荣宫。”

史官寥寥几笔,盖棺定论前人一生。病殁两字如是轻巧,非亲历者如何能说得清?

嘉顺十六年春,代天巡狩的朝荣太子路过青州城,听闻告老还乡的恩师就在青州,临时决定取道曲屏山,于兰芷学院小住一段时日。

入住没几日,青州桃花汛姗姗来迟。

听闻东海之滨堤毁田泱,朝荣心急如焚,当即作别恩师,奔赴东海,相助青州府君。

谁成想,一场浩劫没能落幕,新的哀曲已经悄然奏响……

安置完灾民不多时,营中出现疫病,传染性极强,只一夕便要了百来人性命。

救灾是情理之中,治病却并非职责所在,遑论朝荣只是偶然路过。可独善其身不是他的行事准则。

忙前忙后又半月,疫病被控制,一切仿佛尘埃落定。

朝荣终于放下心,于处暑时分启程回京……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意外之所以被称之为意外,在于它从来不可预料。

启程不多时,与病人同进同出都安然无恙的朝荣太子忽地出现了疫疾之症……

后事不论。别的州府或有不同,青州城却不同其他。朝荣太子是青州的恩人,城内百姓无一不敬、无一不念。

师承伯鸾先生的青州学子怎会以朝荣太子之名,行犯上作乱之事?

谁人在后,妄图抹黑朝荣?

“疾风?”

“爷?”

不等宋晞出声,姬珣握着她的手越发用力,思量片刻,倏地转向疾风,正色道:“整理行装,即刻启程,去青州!”

“爷!”

疾风一怔,劝阻的话已到嘴边,宋晞回过神,拉住姬珣道:“不可,端华还在南州,此时离开……”

“无妨。”姬珣温声打断,勾住她的小指轻捏了捏,附耳道,“莫不是忘了他先前所求?倘若那些人与他无关,而今行刺之人有两拨,与他分头行事也在情理之中。倘若……”

倘若那些死士当真是端华的部署。姬珣目光顿沉,沉声道:“他要亲自调查,要一一问话今日出行的南宁军,若是再三劝阻,反显得我南宁军心虚,倒不如遂了他的愿。”

姬珣轻轻眨眼,正色道:“我南宁军中人,又岂是他三言两语能挑唆的?是以,去青州,亦是为避嫌。”

“爷!”

宋晞面露迟疑,正欲说些什么,一旁的追影倏地上前,挠着头道:“说起青州,近几日事忙,有一事忘了禀报。爷,”他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一边递给姬珣,一边道,“小泉将军来信说,他和兰大人已平安抵青,将迢西驿站之事上禀淮南王后,王爷心情大悦,立时吩咐他传书来,问爷什么时候得空,定要去淮南王府看看!”

“如此正好。”姬珣转向宋晞,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狡黠,轻道,“有淮南王邀约,你我更是师出有名。”

不等对方应答,他倾身向前,以只他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附耳道:“先去淮南王府,再去曲屏山,可好?”

宋晞目光微颤。

红尘莽莽路遥遥,多年未见,故人安在否?

——姬珣不曾忘记她对叔父的惦念。

宋晞仰起头,落了秋晖的颊边浮出些许烟火气,皎若秋水的眸间映出姬珣的身影。两相交汇,四目皆盈盈。

“好!”

时已入暮秋,南州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好在青州临海,越往东去,迎面而来的风越是舒爽怡人。

十日后,迎着暮秋的晨晖,姬珣一行轻装简行抵达青州地界。

官道左右烟柳垂首,宿麦苍苍,四下怡然而开阔。

“驾!”

不知不觉间,青州城门已近在眼前。

见宋晞一脸心切地挑起车帘,姬珣两眼下弯,正欲让金影加快速度,官道正前方忽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几人抬眼望去,但见漫天浮尘纷扬,骑着高头大马的四五人正朝他们快马扬鞭而来。

“世子爷?!”

“吁——”

斜落而来光透过漫天浮尘,勾勒出少年将军飒爽英姿。

待来人急急勒住缰绳,姬珣几人才认出,来人原是换上了戎装的小泉将军一行。

“泉将军!”几人精神一振,立时迎上前道,“一别数月,泉将军别来无恙!”

“爷、云姑娘!”

泉醴紧勒住缰绳,等不及坐骑停稳,一面拱手作揖,一面朝他几人后方张望,大喇喇道:“世子爷,追影兄今次没来?”

姬珣笑着摇摇头:“府中还有些旁的事务,他脱不开身,今次只四影一道来了。”

“金兄!木兄!”

泉醴朝车前两人行礼,却也不问另两人藏在何处,只颔首道:“幸得爷到了!再不到,属下的耳朵都要被王爷和王妃念出茧子了!”

昔日同为朝中肱骨,南宁侯与淮南王时有往来,姬珣亦与两位长辈相熟。

听他提起淮南王夫妇,姬珣下意识看向车内的宋晞,见她伸长了脖颈两眼放光模样,眼里泛出不自知的笑意,又转向朝前方道:“既如此,有劳泉将军带路。”

“淮南王府在城西。”泉醴拉动缰绳,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同两人解释,“入城半个时辰便到了,两位且随我来!”

“宿麦青青雁啾啾。”

入城的一路晓风习习,风景如画。宋晞心下雀跃,探出头朝泉醴道:“小泉将军,果真如你所说,青州城景色无双。”

“此处算不得什么。”泉醴自顾自望了望左右,脸上带着笑道,“云姑娘可曾听追影提起过,在下来自何处?”

“你是说,”宋晞眼睛一亮,“桃源村?”

“正是桃源村!”泉醴举目望向青山连绵的遥处,伸手指着炊烟缭绕的某处,转头朝她道,“就是那儿!不瞒两位,淮南王府就正在我桃源村外不远处,我们村里长势最为喜人的一畦菜,便是王爷躬耕手植而成。”

“王爷?躬耕手植?”宋晞神情一怔,“你是说,淮南王?种地?”

“正是!”

不曾觉察她神色的反常,提起淮南王,泉醴一脸的景仰,连连颔首道:“王爷和王妃爱民如子,不仅躬耕手植,且事事都以百姓为先!”

宋晞低下头,映着朝晖的眸间泛起若有似无的潋滟。

——担心淮南王被永熹针对,担心叔父接受不了自万人之上至无人问津的打击,如是惴惴不安了一路,而今听闻叔父虽偏居青州,却生出了“悠然见南山”之心境……宋晞轻出一口气,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如此甚好……”

“我青州百姓之福!”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泉醴叫停车驾,指着不远处,春风满面回过头道:“爷、云姑娘,看前面!炊烟四起之地便是我桃源村。”

宋晞下意识抬起头看。

一行大雁迎着朝阳横过高空,远山叠而苍翠,一条野瀑穿过烟岚叠嶂,直至一马平川的山脚下,倏又化作涓涓细流,逶迤过千家万户,万顷农田……

“停车!”

众人正连声慨叹山势之盛、山水之美,余光里倏地瞟见什么,宋晞突然出声。

“吁!”

金影连忙拉住缰绳,转过身问:“云姑娘,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那是什么?”宋晞正眯眼望着田埂方向,不确信道,“看样子像个人?”

习武之人目力不比寻常。

看清宋晞指向的景象,姬珣几人脸色微变。

“是她?!她怎会、云龙青山!”

不等他们开口,看清他们注目之地,泉醴怒喝出声:“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是!”

“慢着!”

一来一回的功夫,宋晞已借倾落的朝晖看清苍苗掩映下的窈窕身影。

田埂边坐着一人——一名身形窈窕的女人。

不仅如此,那女子衣襟大敞、披头散发,怀里依稀还抱着一个襁褓。

咿咿呀呀的摇篮曲漫过秋风而来,宋晞立时确信,那是位抱着幼儿的母亲。

“泉将军!”

于别人的地界自作主张毕竟于礼不合,少作思量,她抬头看了姬珣一眼,又转向泉醴道:“恕拂衣僭越,只是……那位娘子的举动虽有些失宜,舐犊之念本是人之常情,乳育幼子更是天经地义。还望将军宽待一二,待那娘子喂完幼子,再遣人送她回家不迟。”

“姑娘有所不知。”

泉醴挠挠头,顾忌男女有别,羞赧着脸看了看姬珣,又转向宋晞道:“并非在下不知舐犊之情,实在是……”

他轻叹一声,轻声解释道:“小侯爷、云姑娘,不瞒两位,此女并未寻常妇人。她姓云名追,本也是我桃源村人,后来患了疯病,时常作出此等有伤风化之事。村长无法,只得将她迁出桃源村。”

“疯病?”

宋晞陡然抬头。

田间的妇人鬓发如云,眉清目秀,虽说当街哺乳有些不合宜,却无论如何不似疯癫之人。

似猜出她心中所想,泉醴轻叹一声,又道:“至于孩子……姑娘若是不弃,不若近前看看,便会知晓我等为何认定她患了疯病。”

宋晞眼里浮出不解,看着遥处那妇人道:“孩子?你是说她抱着的襁褓?”

泉醴轻一颔首,继续道:“云娘有个女儿,名唤文音,村里人都唤她音音,算起来,音音今岁已经一十有五,可云娘总以为音音还小。姑娘可听得清,她口中唤着谁人的名字?”

“文音?”

宋晞眨眨眼,面露不解道:“若是患了疯病,照将军方才的说法,家中也还有旁人在,为何任她枯坐在路边?”

“都是苦命人。”

泉醴举目望向野瀑奔流的遥处,叹道:“云娘的相公姓文名葛,本是我青州城顶顶有名的猎户。文音出生后,他们一家三口也曾有过一段人人称羡的好日子。谁成想,两年多前的一个春日,文大哥上山狩猎,竟给山里的大虫给咬死了!”

话至此处,泉醴脸上浮出唏嘘之色。

“那之后,云娘的疯病便一日重过一日。与文家相熟的猎户不少,人人作证文大哥身上的伤口的确是大虫,云娘偏不信,非说文大哥是为人所害……问她是谁,又支吾着说不清……”

猎户被大虫咬死,听来实在惨烈。宋晞望着秋光下的人,忍不住蹙眉道:“方才泉将军说她已迁出桃源村?将军可知她现下住在何处?”

泉醴轻一颔首,指着波光粼粼的遥处道:“姑娘可有瞧见那河?那是东海支流,因始于东方沧海之故,名唤小沧河。桃源村在沧河以西,云娘的屋子就在沧河以东,绕过那陡坡便是。”

宋晞顺着他的手势望去。

苍苍宿麦浩大如席,一线绿水循山势而下,西岸炊烟袅袅桃源人家,东岸荆棘遍地飞鸟难入。

——说来只一水之隔,没了倚仗的云娘似乎被怡然自乐的桃源村人弃在了杂草丛生的荒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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