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大殿中有无数个脑袋,顶着无数绯红花冠,大小各异,繁密程度亦是各有不同。相同的是,这些花冠均朝殿门前的祝煜望去,一时簌簌作响,甚至有落英缤纷的意思。
颇像是一屋子花妖树精。
祝煜抿了抿唇,看到这些鲜活的花妖树精,神色轻蔑,手指拂过黄金门,长腿一迈,踏得地砖啪嗒响,把狂拽酷炫的人设演绎到极致。
议论纷纷的官员们均闭上嘴。
在人群中躲着的小王是头回参与六堂议事,先是见到陈大人马屁拍歪,又见到祝煜踢馆,心里有些不安。
“兰大人,兰大人!”
小王蹦起来,靠到兰和豫身边,耳语道:“祝大人这是伤好了?”
兰和豫咬牙,“他哪是伤好了,他这是抽风了。等着吧,他闹起来有咱们倒霉的。”
小王一听要倒霉,瞬间明白了处境,“不对不对,大人呐,虽然京畿来使是咱们祈华堂接待,但是他现在住在右御史大人那里,怎么着也轮不到咱们倒霉……”
兰和豫道:“他这是要寻君侯不痛快。咱们这位君侯,平日和和气气,真把他惹不爽了,别说你我,六堂都要跟着加班。你想加班吗?”
小王瘪嘴,疯狂摇头。
话罢,君侯那边开口道:“祝小将军,你昏迷了几天,我可一直揪心扒肝地担忧啊。”
祝煜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先行发难,“劳您挂念,自己家门都看不好,还抽心思担忧我的身体。”
君侯笑了声,“这城中是出了点小乱子,但无论如何,四千钟声后的那个甲子日,人牲与野兽,还有祭祀的典仪,都会如期做好。剩下的都是我们大堰的家事,小将军就当看了台大戏吧。”
“没人琢磨你们铸铜司那点事。”
祝煜扫了眼一旁的陈大人,道:“我说了,京畿没这条规矩,就算我在铸铜司逛上三圈,我也一句话不会给大王说。”
这句话仿佛给在场一众大臣吃了颗定心丸,纷纷拍起胸脯。
祝煜环视一圈,双手背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君侯,一双眼睛眼神越发锐利。
“我今日刚醒,想要找我在玉津的那位好朋友聊聊天。”
他的目光在闻霄脸上停了片刻,闻霄却并不瞧他一眼,双目低垂,分外恭顺的模样。
君侯宽厚地笑着说:“是祈华堂那群人招待不周了。小将军莫要见怪。”
祝煜并不理会这句客套,继续道:“找不到她,我就在你们大风宫溜溜弯,这不就看了你们这出大戏。方才陈大人有三奏,我也有三件事要同君侯讲。”
他一边说,一边立起三根手指。
京畿使臣的话如同神谕,诸臣望着这三根手指,眼珠都要瞪出来。
君侯倒是分外舒松,姿态也不似方才正襟危坐,“祝小将军有什么要求随便提,能满足的,我们大堰自然是竭尽全力。”
“第一件事,是要查你的官。”
百官唏嘘,如芒刺在背。
祝煜道:“闻氏罪人虽赦免,竟一步登天,一介小小东史,竟然能越那么多级,她有这个能力吗?这其中是你姓钟的别有所图,还是她手段过人?”
钟侯挑眉,“闻霄,祝小将军质疑你的能力。”
闻霄仍是低垂着双眼,朝前迈出一步,“任凭祝大人质询。”
一旁的辛昇出人意料地开口道:“祝大人,右御史自任命以来,没有行过一场堂堂正正的授官礼,还为了人祭之事殚精竭虑,我想,闻大人没什么可被质询的。”
“那人祭落实如何?”
就像是学堂念书时没背下课文,恰好遇到夫子抽背。闻霄后背冷汗直流,“各部落的人牲已送达八百,各州仍在抓捕。”
“玉津呢?”
“玉津……一百。”
祝煜已然站在闻霄面前,仗着体型差,形成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那我治你失职之罪,重新回到圜狱质询,可以吗?”
闻霄平静道:“任凭祝大人质询。”
祝煜满意地点点头,背过身去,正准备将后话讲出来,身后的闻霄说了句,“但无论大人如何质询,我都会在甲子日,三万人祭如数奉与东君。”
祝煜气有些不顺,他倒是忘了,这人是个犟驴。
他只得把耀武扬威地后话好声好气讲出来,“我网开一面,不治你罪了,然你得让我仔细考核,通过了我自会上报大王,你的花车游街、授官之礼,一样都不少与你。”
君侯道:“你想如何考闻霄?”
祝煜得意道:“我在京畿这段日子,和她要同吃同住,她去哪我去哪,我要亲眼看她洗心革面,仔细为人祭准备。”
这才是祝煜的小算盘。
“那不行!”
闻霄脱口而出,紧接着走到殿中央,望着君侯恳切道:“君侯,臣愿意入圜狱,被质询拷打。臣这些日子无愧于心,不怕祝大人质询。”
祈明堂的一个小官从后面默默扯了扯闻霄袖子,“闻大人呐,质询可苦了。”
“无妨,我偏不跟他住一起。”
祝煜没想到她意见这么大,气笑了,“我偏不让你入圜狱,我还要将你的一言一行都如实上报京畿,说给大王听。”
“大王吃饱了撑的听这些?”
闻霄瞪着祝煜,咬牙切齿地脱口而出。
君侯忙呵止她,“不得无礼。”
闻霄只得作罢,却听见祝煜小声嘟囔了句,“逗你玩玩,你这些事我还能真说给大王听吗?”
无聊至极。
君侯见二人也不是真的相处不来,斟酌片刻道:“那这段日子就祝小将军就住在建明殿吧。后两件事呢?”
祝煜顺了顺气,说:“第二件事,我既是京畿武将,又是京畿使臣,你们铸铜司的事情闹到台面上,我就不好真的坐视不理。下一个丁日,我就去你们铸铜司仓库溜一圈,你们该藏得藏,该遮掩得遮掩,大家都好相与。”
丁日要休假的那名官员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哀嚎。
君侯点点头。
殿内飘起一阵尴尬的沉默,群臣大眼瞪小眼,望来望去,祝煜不说话,他们都有些手足无措。
旁边的官员小心翼翼地探头道:“第三件事呢?”
在一片垂头丧气中,祝煜收起来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他的目光愈发远,抬眼望向君侯,君侯立即会意,朗声对众官道:“六堂御史、左右御史留下,其余人退下去。”
一阵稀稀拉拉脚步声后,殿门被重重关上,兰和豫将殿四周的烛台点亮,焦黄的照着每一个人的脸,照出他们凝重的神情。
闻霄心里也不由得咯噔起来。
君侯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到底怎么了,祝小将军,你与大堰友谊深厚,没什么不好说的吧?”
祝煜眼前已经不是奢靡的议事堂,而是寒山上大片风雪,还有地上的朵朵红梅。
风雪之中,那三十几名羌国士兵的衣服格外刺眼,像是一把利刃,扎在祝煜心头。
“钟侯,我劝你将自己家门看好,不是说的你铸铜司这点破事。”
君侯摩挲着扳指,双眉一点点拧成一股。
祝煜继续道:“羌国在寒山边境集结小队,那可是东之大堰的边境,你们竟丝毫无所察觉吗?”
君侯愣了下,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祝煜见状,便讨债似的将自己在寒山的见闻一一叙述。
钟鸣三声后,一只渡鸦从议事堂的窗口飞出。
有一部分心眼多的官员没敢走,兜着袖子在议事堂外高阶下拉呱,渡鸦飞过,他们纷纷抬头仰望。
随后议事堂里渡鸦传信的事,立即传满玉津城。
六堂之内,口风极紧,愣是一点口风未能传出。
人们议论纷纷,甚至异想天开,想猜出那些高坐庙堂的大人物都做了哪些决定,连着几天内众说纷纭,连闻霄是京畿贵人的私生子传闻都飘了出来。
当事人闻霄觉得十分好笑,这并不是完全不能言说的大事,只是做官到这个位置上,都有少说话多做事的觉悟,才搞得神神秘秘。
闻霄这几日也并不好过,与威风凛凛的祝小将军相处,可谓是百味杂陈,举步维艰。
平日里祝小将军相当的嚣张跋扈,话还忒多,经常心气不顺,遇到条狗毛色不顺眼都要吐槽几句,偏偏在闻霄跟前,嬉皮笑脸,像个不正干的地痞,以和闻霄斗嘴为乐。
不仅如此,祝小将军记性不好,平日爱丢三落四,单钱袋子已经丢了那么六七次,也要闻霄去找。每次找钱袋子闹到最后都是兴师动众,整个大风宫不得安宁。
他不是板板正正的人,闻霄却是个一丝不苟的正经人,只能压抑着怒火闷头做自己的事。
所幸他只是烦人,不会真的捣乱,去祭场巡察,闻霄还能狐假虎威借他那张满是煞气的脸威风一把,方便不少。
还有时候,祝煜八卦得过分,到了入睡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不睡觉拉闻霄在建明殿遛弯。
“闻霄,你知道你们君侯的事吗?”
祝煜赏着日光,兴致勃勃道。
闻霄瞪大了眼,捂着耳朵往后退几步,“你……你闭嘴,我不能听。”
“哎呀你无不无聊,就是些八卦小事。”
“你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嘴这么碎。”
“啧,你们君侯怎么一步步登上这个位子的你不好奇吗?”
闻霄犹豫了下,手指悄悄敞开条缝。
祝煜心满意足道:“想听就听,大大方方的嘛。”
他说着握住闻霄纤细无骨的手腕,一把扯下来。
动作过于亲昵,闻霄忽地不好意思起来,挣开他的手,“你……要说快说。”
“来,坐下说。”
两个人便盘腿坐在棵小栾树下,身上伏着金灿灿的日光,悄声聊着。
“你们君侯可了不得,以前是个普通的布衣百姓。学堂都没念过。”
闻霄惊讶道:“怎么可能?”
不读书就考不了功名,家境不好,就读不了书,君侯想跨过考试,几乎是不可能的。
祝煜道:“你别急嘛。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闻霄想了想,“姓钟?”
“那他女儿姓什么?”
说得是那位十里红妆远嫁羌国和亲的小公主。
闻霄品了半天,忽觉不对,一拍大腿,“好像姓叶!”
“诶诶,轻点拍,别拍疼了。”
祝煜见闻霄几欲要跳起来,把她按住道:“你们君侯是个入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