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铜司的氤氲热汽烤着每一个人。
闻霄紧急闭眼屈身。
她不信祝煜会伤害她,但也不信祝煜会轻而易举放过她。前脚知道祝煜会被君侯暗杀,后脚就碰上祝煜,她甚至拿捏不准,祝煜到底知不知道这些。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闻霄也摸清楚祝煜的性子。他有些京畿富家子的跋扈气,脾气不好,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但他也不会无端发作,很多时候不过是借着暴躁的外表方便行事罢了。
他甚至是个有些聒噪的热心肠,允许自己借着他的威风在祭场狐假虎威,拉自己聊天散步,震慑百官……还有那双在寒山死死不愿松开的手。
祝煜长袖一挥,闻霄本能地一哆嗦,可随后就被他整个人的衣袖罩住。
一片水汽之声充斥在耳畔。
“你们这里忒吓人了!”
祝煜洋腔怪调道。
闻霄睁开眼,仿佛进入了一个梦。
白色的水汽氤氲,裹挟住两个人,鼻腔因为紧张呼出的气在水汽里流动……一切都是可以看见的,小到每一次喘息,大到世间的因果,都映在祝煜的眼睛里。
闻霄的唇哆嗦了下,“你……”
祝煜微微皱眉,额间的红白麻绳跟着剑眉一起扭,“快离开这里吧。”
“可是我……”
忽然之间,放在一扇扇门后的真相呼之欲出,像是跟鱼刺卡在闻霄的喉咙间。
祝煜却笑起来,十分狡黠,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一无所知,“别说话,离开这里。”
说罢,这次换他牵起闻霄的手,从狭隘的小道,一路朝外奔去。
闻霄道:“你到底知道什么?”
祝煜不作声,只是轻快地向前跑。
闻霄心已经悬起来,试探道:“倘若你需要什么帮助,或许我可以出手。”
“我只知道我应该知道的,闻大人想如何帮我,要看你的心意。”
“我能有什么心意,你莫要给我出难题。”
祝煜长舒一口气,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眼前已无去路,只有一片铜墙铁壁,映着微弱的火光。
祝煜的另一只手掩在袖子里,闻霄才发现血迹斑斑,皮肉都已经有些外翻。
慰问的话卡在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闻霄,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吗?”
闻霄摇了摇头。
祝煜的声音像是清溪流水,“或许是我不得铸铜司的玄机,但这铜墙铁壁之中亦有奥秘,将熔炉焚场与这里相连。”
话罢他朝前走,“运气也差,我只是伸手试探了一下。”
另一只尚且算是完好的手朝前墙壁伸去,似乎是在一块块墙间试探着,他终于找准了位置,朝前一按,整个手立刻被烫伤。
可就是这一按,奇迹般地打开了一扇活板门。
这门倒是蹊跷,不像给人走的,倒像是铸铜司如囚笼般古怪密道下给自己留的一线生机。
这只是闻霄的揣测,古往今来太多工人怕自己被困在亲手修建的地道里,于是偷偷留了条缝,即便是铸铜司也不意外。
如果说大风宫可以直达铸铜司,那焚场隔开的,就是工人的锻造间。两相各行其是,君侯不须理会任何人,就可以在铸铜司背后屯起千万的云石,工人也并不知道,焚场墙后竟还有这么一条隐蔽路子,要冒着手被烫熟的风险才能跻身钻过去,窥得君侯的秘密。
活板门让出条晦暗活路,闻霄忽觉心底发寒,指着他被烫伤的手说:“你……”
祝煜却道:“放心,没熟。”
“……”
“闻霄。”
祝煜回身,笑道:“看得出来,你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心里坦坦荡荡,无论未来如何,我诚恳希望你相信我,不要与我打哑谜,好吗?”
闻霄不知该说什么好,内心天人交战,她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就像是被宋衿、君侯、祝煜这三波人轮流拷问。
祝煜继续道:“我不追问你,但我也会选择信任你,毕竟……”
“毕竟?”
“咱们是同生共死的交情。”
闻霄终于受不了了,跻身先一步进了活板门,“少把话说得那么严重。你或许不明白,升官发财死爸爸,官场侥幸平步青云,他人恶言满身,我全都甘之如饴。”
“嗯嗯。”
祝煜轻佻跟在身后。
“我没你想得那么重情重义。”
“喔喔。”
“你是牛吗?不是嗯嗯就是喔喔。”
闻霄气得几欲跺脚。
祝煜道:“你在寒山都不丢下我,肯定在玉津也不会不管我。咱俩现在是室友,你再薄情寡义也培养出感情来了吧?”
“是我和你,不是咱俩。”
“好好好。”
前面是口巨大的锅炉,祝煜拉住闻霄,自己先一步从锅炉边蹭过去。
“瞧见了吧,我就是从这么条破路摸进来的。”
他过去后,把闻霄也拉了过来。
耳边那些铿锵的敲击声终于清晰起来,纷乱敲击在耳畔。眼前也终于不再是险隘的密道,而是露天围墙下一群作业的苦工,无数个土沟横着,尘土刮过每一个人的鼻梁,烧焦的气味在胸腔中回荡。
闻霄整了整衣领,“这就是之前不让进的焚场?”
祝煜指指自己,“你问我?这不是你的地盘吗?”
仔细深究这算是闻缜的地盘,四舍五入也就是闻霄的地盘,闻霄并不否认这个说法,昂首继续往前,循着出路而去。
祝煜跟在她身后念叨,“其实我特不喜欢你们这群玉津官员的做派,走哪都仰着头,搞得多尊贵似的。”
“你不也这样?”
“我是京畿的官,你是玉津的官,我们能一样吗?”
闻霄回头,瞪了他一样,继续快步往前出了焚场,正式回到可以光明正大行走的世界。
她不理会祝煜,推开门,回到了铸铜司的作业区。
祝煜紧步追上去,“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啊,论官职咱们平起平坐也是没问题的,只是京畿毕竟是七国之都,到了朝拜的时候,七国君侯前去叩见大王,千万部落首领于京畿人眼里也不过是……”
“嘘。”
闻霄呵止她,一猫腰躲了起来。
祝煜一抬眼,恰好看到在一张张锻造台间游走的辛昇,他立即会意,跟着躲在闻霄身边。
“你躲什么?”
眼见着辛昇要朝这边走,闻霄双眉紧锁,环顾四周找下一个躲藏点,“总归就是,他不该这么快出现在这里,多余的你不需要知道。”
祝煜反而丝毫不担心,“好啊,那你带我藏。”
闻霄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恰好在一张锻造台边上,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朝她招手,示意自己过去。闻霄定睛一看,竟然是老刘。
老刘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小屋,又挥了挥手,闻霄也顾不得其他,抓着祝煜的衣角蹲着身子朝老刘过去,一溜烟钻进了小屋。
老刘确定没人注意到,这才安心关上门 。
小屋里的风灯是唯一的光源,火光跃动下,闻霄仍是不敢放松。
屋子里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像是腐烂了的食物,引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老刘道:“没事了,躲在这里,辛大人不会发现的。”
祝煜满眼都是疑虑,“这么晃眼的屋子,辛昇不过来搜查一番吗?”
老刘转身在柜子里翻找什么,“不会的,这都是工人受了伤临时包扎的地方,一般是有些血气腥臭,辛大人讲究,不愿往这里踏一步的。”
祝煜道:“这么讲究什么事都办不成。想我征战的时候,什么污秽肮脏没沾过啊。”
老刘笑眯眯道:“您一看啊也是考究人,只不过能吃苦,和咱们玉津养尊处优的贵人是不一样的。”
说罢端着个小药盒走了过来,拉过祝煜的手,“您瞧您自己,穿得一尘不染,偏偏手烫这么严重,还能跟没事人似的。要不然怎么说您能吃苦呢?”
闻霄凑过来瞧上一眼,祝煜整个手都已经皮开肉绽,血糊在烫伤的嫩肉上,看着都觉得疼。
祝煜抿嘴,“我确实没觉出来多疼……哎你轻点。”
药撒上去,祝煜疼得一哆嗦。
闻霄叹了口气,“老刘,谢谢你啊,我们不会给你招来麻烦吧?”
老刘动作顿了下,“现在这样,能活一天是一天,还怕什么麻烦啊。”
闻霄颤声,“你……知道了?”
“知道了,生祭嘛,好在我不是现在这一批,还能跟我家女人孩子多待会。闻大人,谢谢您啊。”
手腕无端传来刺骨铭心的疼,闻霄一把握住,发现自己握的是栾花手钏。
直到出了铸铜司,回到建明殿,痛感都没有消下去。
闻霄慌乱地拆掉栾花手钏,疼痛也不能缓解。
疼得根本不是栾花手钏,是自己那颗恻隐之心。
闻霄推开窗,看到祝煜正捋着白鹿的毛玩。
祝煜回头看到她,捋了捋额间的麻绳,“干嘛偷看我?”
“祝煜,你说他们那些人,被生祭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东君赐福吧。”
闻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祝煜问道:“怎么了?”
闻霄说:“你竟然觉得,他们死得心甘情愿,还在想东君赐福?”
祝煜耸肩,“我的伙伴在寒山枉死,他们都是我得力手下,这是死得屈辱,他们没有为光荣的战争捐躯,更没为太阳奉献;而这些人却是带着无上荣光的,他们死去后会变成东君每一丝神力,让太阳无时无刻照耀着我们,这还不够吗?”
“所以你为你的手下遗憾,却觉得老刘他们死得应该?”
“你生什么气,本来就是这样的。”
模糊树影横在两个人中间,闻霄气得锤了下窗棱,“凭什么?”
祝煜火气也瞬间上来了,“没有凭什么。就好像你解释不了东君到底为何临世,我也不会解释他们为什么不一样。人生来使命不同,看上去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个嘴,实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人命本就有的金贵,有的如草芥,从始至终都是这般。”
“你……”
祝煜时常会对世间万物产生思考,这让闻霄觉得他并非头脑简单的莽夫,但他对生命的理解,对人祭的认同,冷血得像个妖魔。
闻霄不想继续同他争论下去,一把合上窗,力气用大了竟然将窗框撞飞出去。
维修窗框免不了要知会司大风宫内务的人,再加上给铸铜司写报告,申请材料,交由相关部门审批,一套流程下来,全大风宫都知道右御史大人和京畿使者吵嘴,用力过猛摔坏了窗子。
以至于闻霄在祭场巡查,诸人都用吃瓜的目光打量着她。
闻霄实在是忍受不了,躲进了屋子自己闷头写东西。
忽然门被推开,闻霄心烦,将刚写完的东西攒成纸团丢过去,“都说了我很忙,有事情晚些再报。”
扔完闻霄后悔了,来的人是君侯。
他今天穿了件轻巧的黄衫子,手里还端了个食盒,被闻霄凶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蹲下捡起纸团。
闻霄连忙起身要跪拜,“君侯,是我无礼,请您治罪。”
“诶,不用紧张。”君侯放下食盒,打开手心的纸团,“还在编先民史呢?”
闻霄战战兢兢,“还有许多细节很模糊,需要详细研究才能推论出来。”
“嗯,致学严谨,难怪经常听到书院先生夸你。”
“君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
君侯收起纸团,打开食盒,端出碗乳白的豆花来,“我听说了,你跟祝煜吵架了嘛。”
闻霄不敢吭声,接过豆花,端在手里不知所措。
君侯道:“喝呀。天天在祭场吃黄土,吃点豆花身上也舒服。”
闻霄便闷头吃了口,果然入口顺滑好吃,是在祭场吃不到的好东西。
“多谢君侯关心。”
君侯摆摆手,示意闻霄坐下,他自己便搬了把椅子坐在闻霄身边,“小霄啊,他们京畿人就这么个德行,鼻孔朝天看人,实际上都是假把式。若是他欺辱你,我想要了他的命,也是轻而易举。”
瞬间闻霄心里警铃大作,想起来君侯的计划,自己一口豆花没咽下去,差点被呛死。
君侯是来试探她的吗?
这豆花不会有毒吧?
自己要被灭口了吗?
君侯悠悠道:“逗你的,你们年轻人斗气,我插手做什么?”
君侯放声笑起来,脸上的褶皱挤在一起。
闻霄只得跟着干笑,“我知道,您是逗我的。”
“但闻霄啊,我明日就要启程了,玉津诸多事务交给了辛昇打理,他是个能干的,但我还是对祭祀不放心。”
闻霄不安地用勺子戳着碗,“您放心,我会打理好。”
“我丁日回程,第一批祭坑,要见血。”
意思是丁日,第一批祭坑,需得填上那些人牲的命。
闻霄双唇发颤,“我一定办好。”
君侯道:“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闻霄愣了下,“还行。”
君侯慈爱得摸了摸闻霄后脑,那一刹那,闻霄几乎出了错觉,君侯宽大的手就像是闻缜,带着父亲般严厉的慈爱。
“我要将你抬到这个位置,让你处理诸多祭祀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个纯善的孩子,但我想……我没能救下闻缜,我对你们闻氏有愧,我想将这天下都给你。”
君侯站起身,似乎有些激动。
闻霄缓缓抬头,对上君侯的目光。
君侯道:“不是玉津,也不是大堰和那些部落,甚至不是羌国崇国这六个国……闻霄,我的好孩子,我要将这天下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