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同一片沧海,一个人的生活就像乘坐一叶孤舟。
人们在船上,紧紧抱着自己,又互相伸出援手取暖。
倘若有人窥见到深海下的世界,想要将真相之外的一切完整还原呢?
闻缜手抚过涂清端的额头,因为疼痛,她的眉眼间都渗出细汗。
只听刺耳的布料撕坏的声音,闻缜一把撕开衣摆,裹在妻子手腕上,将她抱起,几步就冲出了房门。
闻霄慌了神,拔腿就追去,手却被一股力道拉扯住,往前不得。
“快跟上啊!”
闻霄转头对祝煜喊起来,却见他亦是面色如纸。
闻霄靠近他,“你怎么了?”
祝煜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很不安。”
“哪里不安?”
“这里。”他拉着闻霄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能感受到,祝煜心跳的飞快,像是马上要撞破胸膛。
闻霄捏捏他,“不会有事的,这个场景只是看一看,不会伤害你。等我们看完过去发生的事情,自然就能找到离开的方法,好吗?”
祝煜抗拒地不断摇头,“不是这样,闻霄,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过去。”
眼见闻缜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闻霄着急起来,“到底为什么啊?你难道不想知道过去的事情吗?我父亲去过寒山,他可能真的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也一直在好奇吗?”
“我……”祝煜手足无措,松开闻霄,浑身翻找着,“我的红绳呢,我的红绳呢?”
闻霄道:“你被泼了一身菜汤,解下来了啊。”
祝煜彻底慌乱起来,舌头都捋不直,“不行,我不能没有红绳,不能没有……”
“你……你疯了?”
闻霄见劝不动他,就想强行拽着他走。
祝煜忽然定住,仅仅抓着她的手腕,“闻霄!”
被他冰凉的手紧紧包裹着,就像把手插进寒山雪地里,冻得闻霄一个激灵。
“闻霄,真相和我,你选哪个?”
闻霄忽然也冷静下来,望着祝煜绝望的双眼,“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
话罢她想拽着祝煜一同去追闻霄,用力挣了下胳膊。
那红绸忽然脱开,绵软飘落在地上。
祝煜痴痴望着自己的手腕,好似三魂七魄随着红绸一起断了,“你去吧。”
“你不去吗?”
“我……我等你回来。”
见状,闻霄只得作罢,狠狠心道:“那你不要乱走。”
“好,我不乱走。”
闻霄便像是一阵急风朝着闻缜奔跑过去。
幻境里她好像获得了什么无上神力,脚步飞快,沿着地上的血迹,几下的功夫就在街头追到了抱着涂清端的闻缜。
闻缜的目光只有前方,恐惧彻底将他包围,连低头看一眼涂清端的面孔都不敢。
隐约间,涂清端嘴一开一合,似乎说着什么。
闻霄凑上前去,试图听清楚。
“神明……是假的……”
那一瞬间,闻霄的双脚像是被冻住,无法朝前迈一步。
大婚之后,尚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涂清端,意外窥得了什么秘密,万念俱灰之下选择了死亡。
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困在了这个真相里。
神明,是假的。
幻境似乎要比真实的世界冷许多,闻霄抱起胳膊,千万种猜想在脑子混乱一团。
直到一抹白色的身影走到了她身边。
闻霄扭头,瞪大了双眼,“你是……阿缘?”
对方虽然蒙着双眼,仍能从他嘴角的笑看出,他心情极好,“小霄,好久不见。”
闻霄抿起嘴,为难地握着自己的手腕。
阿缘似乎看出她的心事,问道:“你在担心涂清端的命运?”
“是,我在担心。”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阿缘望向医馆的大门,“如若她当时就死亡,也就没有站在这里的你。小霄,因果是相互连通的。”
闻霄心稍微安定下来,“可她为什么说神明……是假的?我的母亲才是渎神的那个人吗?”
阿缘大笑起来,声音十分清澈好听,“人神共生的日子里,怎么会有亵渎之言?”
“阿缘……”
“嗯?”
“现在已经不是人神共生的时代了。”
阿缘身形滞住,笑意也渐渐消失。
这时他们好像脱离了闻缜的旧事回忆,来到了一个时间之外的地方,街道仍是玉津的街道,风却不再吹过,叶子不再作响,人们蒸发般消失,建筑物在迅速地倒退,准确来说,是时间在倒退。从高阁,到尚未填砖的骨架,再到一片黄土。
闻霄见状,转头就跑。
阿缘唤了她一声,道:“你要去哪?”
闻霄说:“我还有个重要的朋友忘在我家的大宅里。”
气温急转而下,太阳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下落,传说中瑰丽的黑夜笼罩下来,草木枯黄,正在离开那个繁荣的季节。
阿缘飞速闪到闻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道:“现在没有闻氏大宅了。”
闻霄见他阻拦,有些气恼,“但我的朋友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啊!”
“是吗?那我们去找找他吧。”
没想到他这么轻易的答应,闻霄语塞,只能任凭他跟着自己。
世界正在倒流,一场酷寒似乎就要席卷而来。
视野苍黄一片,接道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枯草,闻霄还是能轻易找到自己的家门。
“祝煜!祝煜!”
四周的草几乎要比人高,根本不见祝煜的身影。
闻霄焦急地拨开一片又一片野草,不断高声呼唤着,声音在荒原里回荡,却迟迟没有人应。
阿缘就静静跟在她后面,“或许他也消失了。”
“不会的,不会的。”
“小霄为什么这么笃定。”
闻霄只觉得心口难受,痛苦道:“他说好在这里等我的。”
阿缘点点头,“说的也是,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他应当在这里等你,只是小霄,真相和他,你选哪一个?”
时间似乎恢复了正常,长风刮过草间,吹开闻霄的长发。
闻霄不解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
阿缘只是浅笑,并不作声。
闻霄便直接扑了上去,揪着他的衣领,“你把祝煜弄哪去了?”
缘中仙人踉跄两步,笑道:“我只是遵循一个因果。”
“少跟我来这套,你们以为自己是谁,逼我做选择吗?我一个也不选。”
在闻霄的眼里,阿缘再也不是初见好说话的模样,他开始像个妖孽。
传闻中的缘中邪祟,果然如此。
邪祟镇定道:“这个答案倒是没听过。你们家族的人出了你这样奇怪的人,也是有趣。不过你父亲做过选择,你还是一样要做的。”
“什么选择?”
“蛰伏还是扭转一切,真相还是安稳生活,你猜他选了哪个。”
闻霄嘴角抽了抽,“他人都在玄鸟像里了,算不得安稳生活吧。”
阿缘点点头,“那你选哪个?背负闻氏的宿命吗?你的选择于你的每一个亲人,至关重要。”
“我偏不。”
闻霄暗暗握紧拳,“我不知道我父亲,还要你,你们是签订了恶魔契约还是什么,我不明白。但是我哪个都不选,你现在立刻马上把我的朋友给我弄回来,不然等我回到真实世界,我要掘地三尺找到你的洞府,我要你死都不得安息。”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恨不得将缘中仙人碎尸万段。
阿缘叹了一声,“这也是个选择。每个选择有每个选择的因果……”
“因果个屁。”
这次换阿缘语塞了。
良久,他道:“如你所愿。”
阿缘伸出手,指向闻霄身后。
闻霄转身,拨开片草,祝煜果真倒在面前,晕得一塌糊涂。
“你把他怎么了?”闻霄想质问阿缘,却发现身后空荡荡一片。
阿缘又消失了,就好像有祝煜就不能有阿缘那一般。
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闻霄走向祝煜,还没来得及去触碰他,他的脚下却生出根脉。
枯黄的树干包裹了祝煜全身,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变成干枯的树皮,双臂化作枯枝,头发是那树叶。
转眼间,一棵亭亭的栾树出现在眼前,树干细长挺拔,树叶茂密繁盛。
闻霄呆滞住,回过神来,轻轻抚摸树干。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竟然就化作了眼前的一棵树?
“祝煜,你在里面吗?”
整片荒原,只有这一棵树。黑夜气势汹汹来,轻轻离去,日出的时候,这棵树彻底生长完成,变得可以为闻霄遮风挡雨。
无论日光怎样毒辣,她在栾树下,安然无恙。
闻霄瞬间想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幻境的。
无论是寒山,亦或是现在,只需要一滴血。
闻霄咬破手指,抹在了树干上。
那一刻,栾花开了。
细碎的黄色花瓣簌簌而下,淡香盈袖,风雅至极。
那一刻,闻氏千百年的记忆,顺着栾花香气涌了上来。
他们在寒山脚下安营扎寨,饲养牲畜。
他们学会了使用器具,修筑房屋。
他们有最灵巧的心思,化腐朽为神奇,用铜一点点扩张领土。
他们在其他部落的威压下低下了头颅。
虽为人臣,却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
直到那天,天地颤动不止,想要归于混沌,而那生生不息的太阳啊,将是第一个陨落的。它要自己万古长存,要成为众神之神,它要事件的定律、天地的因果都为自己臣服。
它要成为整个世界。
于是诸神伏诛,只留下了一个羸弱的神明。
他毫无神力,仰仗人们的命运活着。
缘中仙人得到了善良的铸铜人的帮助,苟活在寒山之中。
铸铜人的族长点燃了篝火,“神明,或许东君是对的,世界回到混沌,我们都会陨落。”
哪有什么所谓的对错,对错都是人心里的观念。
缘中仙人道:“我们生于混沌,毁于混沌,周而复始,顺其自然。倘若破坏这一切,要不断献上你们的鲜血呢?”
铸铜人沉默了。
而后东君化作生生不息的太阳,京畿之下统治着七国,人类代代为人臣,再也无法对那尊神像抬起他们的脊梁。
缘中仙人的下落无人知晓,铸铜人却守着那句话代代蛰伏。
“倘若要不断献上你们的鲜血呢?”
倘若,要你们改变世界的规则呢?
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的执着,是闻氏的宿命,顺着血液代代流传。
栾花树下,闻氏大宅仍旧是落魄与破败。涂清端在一旁的水池边洗衣裳,时不时扯扯衣袖,遮盖她手腕上淡淡的疤痕。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世界毁灭的宿命,涂清端也只是普通人中的一个。
花瓣飘落在人身上,闻霄缓缓睁开眼,一行酸楚的泪流了下来。
她轻轻侧首,祝煜穿着闻霁的衣服,在她身旁睡得正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