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的人都走了,闻霄拾起书又想看,祝煜却仍然木头似的站在远处。
闻霄瞧了瞧他,本想窥一窥这混世魔王到底在想什么,却不想目光和他装了个正着。她立即心虚地抿了抿唇,勾起抹晦涩难懂的笑。
“我要睡觉了。”
闻霄喝了口水,如是说道。
祝煜说:“好的。”
那你人倒是动啊!
闻霄面带微笑地又道:“你要看着我睡吗?”
这是下逐客令了。
然闻霄低估了祝煜的无赖程度,祝煜一听这话,顺理成章应了声,“好的。”
然后一屁股坐在闻霄床榻边上。
闻霄吓了一跳,往里侧缩了缩,“我一般不需要陪睡的。”
“没事,我坐在这看着你睡。”
“你……”闻霄泄了气,“罢了,我不睡了。”
这厢拉扯后,两个人之间都有些尴尬,祝煜横在床边,倚着床柱揪帘子玩,闻霄则自顾自地看书,一丝不苟,二人之间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渐渐的,帘子上的黄金穗子被揪掉了一地,闻霄的书也看下去一大截。
闻霄实在有些忍无可忍,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便说:“你行行好,别糟蹋那帘子了,快回去吧!”
那帘子终于逃出魔爪,祝煜垂手,道:“怎么凶起来了,我又没有吵你。”
“是我要睡了。”
祝煜忽然怨怼起来,“我在这你就睡不得?你以往不是这样的,怎么才一会子不见就这般生分了!”
他越说越急,语气里带了些委屈,喋喋不休道:“我分明是跟你告假了,一路火急火燎办完事,回到茶楼,人去楼空,就剩下几个空食盘,你猜猜我心里什么滋味?满大街盘问一圈才知道你病倒了,你不怕我担心也罢,总要给我个明白话吧!若是人安康,我也不说什么,那一大张药方子,我再不学无术也不信是补药,你就是拿我当猴子耍!”
往日若是有人想与闻霄辩,只要闻霄有心,满腹经纶定要把对方压过去,偏偏今日被祝煜一串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良久才说,“我也是怕你担心。”
“你现在告诉我一切,把毛病治好,我才一劳永逸再也不担心。你若是留了个病根子,以后有的是我担心的时候!”
“我……”
“你什么你,到底是什么病症?郎中嘴是上了锁吗,一个字都不告诉我。”祝煜越说越气,心口堵得不行,干脆站起身,“罢了,你是个不说实话的,我去拆了他的家,把他吊起来挂在医馆门口,吊到他说为止!”
旁人只是气话,怕是祝煜真干得出,闻霄掀开被子起身,“你站住!别为难人家啊!”
祝煜微微回首,给了闻霄一个侧脸。闻霄顿时如遭雷击,心碎了一地。
只见他额发垂在颧骨强侧,还带着疾奔而来的凌乱,眼睑低垂着尽是委屈,眼神直勾着闻霄,却不看她的眼睛,只盯着她的衣角,看得闻霄抓心挠肝。若是他开口也罢,偏偏他又要维持自己的男子气盖,紧抿双唇不肯再说。
天爷,东君保佑,诸天神明保佑,他这么委屈,自己是造的什么孽。
“我告诉你就是了。”
闻霄深吸一口气,拉他回到床上,二人并排坐下。
她靠在祝煜肩头,悄声耳语着什么,祝煜听完顿时面红耳赤,直接从闻霄身边弹开。
“葵水?”
“嘘!”
闻霄忙示意他噤声。
祝煜忙跟着“嘘”起来,耳廓开始微微发烫。
姑娘家的事,再往下追问就不礼貌了。
尽管如此,祝煜是没有信过闻霄的。
正是因为他认识闻霄也有很长一段时日,深知这女人若是不想告诉你一件事,拿棍子也撬不开她的嘴。所谓的“葵水”也不过是搪塞自己的瞎话!
祝煜暗暗背下药方,大步流星回了家,找了家养的医官,将自己默写出的鬼画符似的方子递给他看。
分明太阳毒辣,医官盯着满纸的墨迹还是眯缝了眼。祝煜眼力劲极好,忙递了灯过去。
医官摆摆手,“看得清。”
“那您这是……?”
“小爷的字霸气外露,我等凡人难以窥得玄机,须得细细品鉴。”
去掉拍马屁的成分,他的意思是:你字太丑,我得辨认一会。
祝煜嘴角抽了抽,坐在桌上一边玩着秤盘,一边等。
“茯苓,当归,薄荷这些我都懂。只是这煞日草是什么?”医官捋了捋白须,十分真诚地发问。
祝煜道:“那是炙甘草。”
“呀,看我这老眼,果真是花了,哈哈。”
祝煜听着,心头烦躁起来,“你到底会不会看药方啊?”
“会会会。”医官瞧了半天,试探着问,“这是您吃的,还是糜夫人吃的?”
祝煜道:“你别管,你只说是什么功效便是。”
“这方子是疏肝解郁的,对滋养气血极好。若是……”
“若是?”
医馆眼一闭心一横,“姑娘家有了葵水,滋补气血是极好的。”
倒是跟闻霄的口供对起来了。
往后几日,闻霄以为自己蒙混过关,却不知祝煜在京畿,常备不懈,遇事先疑,就算全京畿的医官都说那是补药,他也要证明那是个假方子。
药方无懈可击,祝煜便开始从病人本身下手。
闻霄身体养好,怕祝煜又露出那遭天谴的委屈神情,赶忙抱着自己的《炉经》搬回了祝煜家。
对此,兰和豫锐评。
“怕他是假,你自己想同他待着是真。”
见色忘义的帽子已经扣下,闻霄便住得更加心安理得,每日继续早出晚归,从銮爱天宫到祝府,两点一线。
这样平静过了三天,闻霄觉出不对劲——祝煜的疑心似乎还没打消。
比如自己若是买了什么新鲜吃食,祝煜必要抢过去检查一番,美名其曰:“我看看有没有毒。”
再比如若是闻霄见了什么人,祝煜必然要把他底细盘问一遍,看看是不是冒充的大夫。
甚至他自己,也开始找了几本医书,掐着闻霄手腕开始学着看诊。
他是练武的,会的医术不过是皮毛,难得认真学点东西,闻霄也乐意,卧在榻上天天把手捐献出来,任他去拿捏。
“你看出什么了吗?”
祝煜双眉紧锁,丰神俊朗的脸也变得苦大仇深起来,“你再等等……”
闻霄见状,忍不住笑了,“都等了三炷香了,你倒是给我个结论啊,大夫。”
祝煜干脆举起她的手腕靠在耳边听起来。
闻霄探头,“听得见?”
祝煜松开了她,“找不到脉啊。你确定你是活人吗,为什么没脉。”
闻霄瞪了他一眼,抽回手的时候,有些急了,蹭过了祝煜的脸,也蹭过祝煜的唇,两个人不约而同僵了下。
闻霄不知如何是好,转了转手腕,尬笑两声,“不好意思,我有净过手,哈哈……”
“我也……起床时候洗脸了。”
以上都是小事,两个人住在一起难免会有这样的窘况。
比较让闻霄震惊的是下面这件事。
晨起在銮爱天宫听过一场漫长的论政,闻霄觉得眉心胀痛难忍。原因有三:内容太无聊,北崇那老头说话太催眠,以及大王似乎想挖宋袖的墙角。
闻霄正兜着手与宋袖、兰和豫说此事,神思飘远,也不再看眼前的路。
銮爱天宫的阶梯十分漫长,往下看去,出宫的官员如同白石桌上撒了把花椒粒。
恰在闻霄讲话有些口干舌燥之时,前方的花椒粒们躁动起来。
兰和豫一听有乐子,立即两眼放光,“前面有瓜。”
闻霄道:“京畿人多无聊,怕是一点小事也能大惊小怪吧。”
只是越往前走,她越觉得不对劲,周遭的人似乎在看向自己,不仅仅是看着,还要频频点头示意。
“他们……是在暗示我吗?”
宋袖道:“是。”
闻霄费解地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暗示我?”
兰和豫理所当然道:“说明你才是瓜主啊。”
话音刚落,闻霄就看到,雪白的长阶下立着个修长矫健的身影,长发松散傲然地高束着,鲜红的发带随风飞舞,那人揪过带子随手一丢,十分飒爽地转身,从背后掏出一大束金灿灿的花来。
闻霄被这大束金花闪瞎了眼,走近才看到,这哪是鲜花,是纯金做成的花,握在手里都是实打实沉甸甸的一束。
路过的一个武将吹了声口哨,“我去!祝小爷,阔气啊!”
祝煜骚包地挑了挑眉,冲闻霄道:“鲜花赠佳人。”
闻霄眼前还是金灿灿一片,恍惚着接过花,“谢谢……”
的确是沉甸甸一大束,抱在怀里,差点把人压倒。
又不知何处冒出两个文绉绉的小生,靠前那位将纸卷了卷,凑到闻霄脸旁,“这位贵人,我是京畿风月小报的主笔,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路人见状逐渐涌上来,将闻霄和祝煜围在中央,想细品这绝世好瓜。
闻霄脑子已然宕机,本想找兰和豫救场,一转头这两个忘恩负义的挎着胳膊挤出人堆,竟开溜了。
主笔的纸卷还在闻霄脸旁,本着在别人底盘不好放肆的原则,闻霄只得含笑道:“你问吧。”
“拿到这束纯金的花,有什么感想?”
“挺……挺沉的,闪瞎我的眼了。”
大家一同点头。
“是啊!毕竟是金子哇!”
“这就是豪门的世界吗?”
“什么时候能让我也沉上一沉?”
主笔继续道:“您为何选择了祝小爷作为伴侣呢?您也知道,祝小爷他比较任性……”
说了一半,看了看祝煜的脸色,主笔改口道:“他比较任性自由,是京畿最自由的风。”
闻霄又笑了两声,“也不算选择吧。”
众人又纷纷点头。
“喔!是真爱!是真爱!”
“感人!”
“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相处的呢?”
如此情境下,闻霄在主笔眼里已经不是个萍水相逢的人,分明是一大笔业绩。他一边指导身后笔走龙蛇的小生如何编写,一边不断发问。
“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平时两个人相处和睦吗?”
“祝小爷有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缺点?”
“若是吵架都是谁先道歉?”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呀?”
到了最后,一旁沉默的祝煜终于忍无可忍,额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这位,汝母贵庚啊?”
说着,他平静地撕碎了纸卷。
“啊?”主笔一时没反应过来。
众人也没反应过来,只是看着祝煜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觉得有些不对劲,脚步都开始悄悄地后蹭,想要趁机开溜。
祝煜道:“我的意识是,关你屁事。”
说完,牵起闻霄的手,撒腿就跑。
闻霄一边踉踉跄跄跟着,一边回头看那些焦头烂额的人。
京畿的风不似大堰,温温润润,跑起来才难得畅快,她看到祝煜束发里编的小辫子,看到天色明媚,细柳如烟,不由得笑了起来。
两个人气喘吁吁停在路边,对视了一眼,祝煜突然不合时宜地一巴掌糊在自己嘴上。
“错了,不该说脏话。”
这话直接戳在闻霄笑穴上。闻霄忍无可忍,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不知道闻霄在笑什么,祝煜见到她笑,自己也跟着笑,根本没办法停下。
闻霄一边笑,还不忘举起花要砸祝煜,“你别笑了,我肚子都痛了。”
“别砸,娘子饶命,这是纯金的!”
“你别讲话,先让我停下来!我真的不想笑了哈哈哈哈……”
……
然,闻霄发现,此事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因为,祝煜连送了五天的花,个个都是纯金的一大束,以至于闻霄的房间都散发着耀眼的金光,不知情还以为这屋子里住的人要坐化升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