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会觉得他贪婪吗?神女会因此而不悦吗?
刘彻心绪难平,患得患失。他很想看一看神女此时的表情,可他又不敢看。
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那一瞬间简直是鬼使神差。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他也从来懂得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在宣室殿上坐了四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他自以为他已经是心如铁石波澜不兴的皇帝,可是在神女面前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失态,像小孩子。
神女怎么看待这样的他?神女会不会觉得他这样子不适合做人皇……神女从前见过的、交谈过的人皇们,和他比起来又如何?
思绪越加繁乱,刘彻忍不住偷偷去看神女的脸。
他看见,神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对刘彻的贪婪无动于衷,刘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分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神女不责怪他,但也好像不在意她。
尽管他此时还牵着神女的手。
就像是做梦一样。
不不,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没能牵到神女的手啊。
孝武帝刘彻,在后世传闻中,他对美色的痴迷与对疆土的痴迷并重。所谓汉皇重色思倾国,其中汉皇两字,便是用了刘彻的典故。
可没有人知道,终刘彻一生,他得到过数不胜数的女人,却再也找不到此时的悸动。
那些女人是珠宝和玉石,点缀着他流光溢彩的冕服,而神女是他顶戴的皇冠。
神女的手没有温度,不冷,也不热,他抓着神女的手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的是一团火,或者一团融化的黄金,那种炽热的温度,那是权力的温度。
一种巨大的幸福感降临在刘彻头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能得到的东西。
这时候他还并不知道,神女的眷顾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一刹那,这顶至高的皇冠,落在他发顶的,仅仅是一个短暂的虚影。
往后他不停地追寻不停地奋进,踮起脚尖拼命地伸出手,然而鬼神的皇冠,终于没有再能触摸到手。
系统小心翼翼地开口,“刘彻的表情,看起来好疯狂啊。”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点下了一个按钮。
起初系统并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他的全部心绪都沉浸在今夜这个几乎癫狂的刘彻身上。
但立刻他就想到了林久按下的是什么按钮,然后他又感到疑惑,【一键换装】?林久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一键换装】?
她还有什么衣服是能在这种时候换上的?
【大红薯套装】?
【大红薯套装】!
系统惨叫出声,“别在这种时候换上那种衣服啊!”
但他话还是说完了,林久做事就像拔刀砍人,讲究的是一个快审准,系统第一个音节发出来,林久的手指已经按下按钮之后再收回来了。
死一般的寂静。
系统闭上眼睛,再睁开,预备迎接惨烈的车祸现场。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林久身上并没有出现【大红薯套装】,仍然是白金两色的辉煌长裙。
但系统心中不祥的预感反而更浓重了。
他想起来林久来之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穿上刘彻最爱的【大红薯套装】。”
但林久没穿【大红薯套装】。
那么问题来了,穿【大红薯套装】的会是谁呢?
系统缓缓将视线转移到刘彻身上。
他看见了一个,或者说是一头,巨大肥硕的红薯精。
难怪林久要去抓刘彻的手,那不是恩赐也不是祝福,仅仅只是因为,只有抓住了刘彻的手,她才能给刘彻套上【大红薯套装】!
起先,刘彻仍然沉浸在那种狂喜的余韵中,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直到神女忽然往后一退。
她轻而易举地从刘彻手中挣脱出来了,身体像是没有重量那样。
刘彻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一瞬目之间,她就又坐回到窗台上,裙裾飘扬。
刘彻这时才回过神,下意识要抓住她,可她长长的裙裾像流水那样从刘彻手中滑走了,刘彻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呆。
从系统的角度看,就是一头巨大的紫薯精,呆呆地看着林久。
【大红薯套装】,衣如其名,为了更贴合“大红薯”主题,这件衣服附带有【手持物】。
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还粘着泥的巨大红薯,一看就是口感香甜的优质红薯,给这套猎奇的玩偶服增加了几分土气。
刘彻还在茫然地看着林久,片刻之后,他慢慢低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他手中的两个红薯。
他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认得出来这是一种从土里长出来的植物根茎,大约可以食用。
刘彻不大确定,因为这东西固然看起来像是能吃的样子,但实在是太肥硕也太饱满了。
这是一个食物匮乏的时代,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大多数干瘪瘦小,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可怜巴巴。
这东西出现的方式又如此地玄奇,这是神女的赐予吗?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呢?
刘彻已经在思考,但得不出结论,也不敢掰开来更仔细地看一看。
这时,他听见神女说,“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声音轻轻的,停在刘彻耳中,却如同万道惊雷一起炸响,劈得他头晕目眩,眼前炸开无数金花。
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此乃红薯。
亩产、千斤。
可绝、饥、馑。
刘彻心神巨震!
他低头,视线死死盯着手中的红薯,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上颜色诡异形状也诡异的衣服。
从神女话中可以得知,这时一种食物,种在农田里的块茎食物,应该刚从土里挖出来不久,还很新鲜,表皮上的泥土沾到了刘彻手上。
刘彻堂堂天子,本应该立刻丢掉这会弄脏他的手的东西。
可他没有,他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小心地捧着这两枚红薯,此时如果有刺客突然出现,他的手不会去保护自己的心脏,但一定会保护这两枚红薯!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是兴兵,是攻伐,是拓疆域,是退外敌。
祀,是祭祀。
为何要祭祀?因为要祈求上苍,怜我生民之多艰,许我来年之天时,允我风调雨顺,允我五谷丰登。
可就算是在五谷丰登的风调雨顺之年,在最好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三百斤而已。
刘彻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如今宣室殿上,他不参政可他听政,他是皇帝可他眼望黎民苍生。
他比所有人都更懂得“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的重量,有了这四个字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狂妄到不可思议的野心忽然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这是比皇位还要沉重的四个字,而神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份重量递到了他手里。
刘彻猛然抬眼看向神女,目光灼灼。
他没有意识到一件事,明明“亩产千斤”听起来像个神迹,可他丝毫没有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这句话从神女口中说出。
从高皇帝降世、到解“岁将大旱”,他数次见证神女带来神迹,现如今神女在他心中已经是神迹的代名词。
神女所到之处必有神迹相随,这是真理,是法则,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质疑的至高大道。
刘彻在神女面前畏惧地低下了头,此时他还很年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所以他问出的是一句堪称幼稚的话。
他问神女,“为什么给我红薯?”
他生涩地重复这两个字,“——是因为在您眼中,我像红薯一样珍贵吗?”
神女默默地看着他,眼睛漆黑,而且深冷,就像一口看不穿的井。
刘彻看不穿那井中有什么东西,但即便是能把他拖入幽冥的鬼魂,此时也不能使他感到畏惧了。
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热,心脏好像也烧成一团火了。
神女开口,说,“供奉我吧,人皇,为我唱歌,为我跳舞,祭祀,悦神。”
她语气那么平静,好像随手丢出来的是瓦砾沙土一般寻常可见的东西,也好像刘彻天生就应该知道如何唱歌、如何跳舞、如何祭祀、又如何悦神。
刘彻愣了一下,他穿着【大红薯套装】,手上捧着两个带泥的红薯,表情茫然地看着林久,看起来像个站在农家乐门口发传单的玩偶。
从来没人说过让他跳舞,这种宴席间用来助兴的行为背后往往隐藏着卑贱的意味,他贵为天子怎能做此事?
可是——
刘彻回想着昔日宴席间的歌舞,试探着动起了手脚。
他接受了神女的赐予,当然要准备祭祀和悦神的礼物。如果神女想看他跳舞,那是降下神迹的神女。
倘若有人敢说这是耻辱,则刘彻立刻会把这人砍成两段。
这是他的荣耀,他此生绝不会再有的巨大荣耀。
起先他舞动的姿态还很生疏,但他全神贯注地想要做好这件事,手和脚的动作很快就轻快且连贯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会跳舞,但他很聪明,他剑术很好,所以他用舞剑的方式跳舞。
这一年他十九岁,是能射鹿搏熊的矫健少年,手脚纤长有力量,有浑然天成的英气。
可他穿的【大红薯套装】实在太拖后腿了,你能想象一颗巨大的红薯长出手脚,在你面前舞剑吗?动作间竟然还称得上矫健!
系统躺在地上,一边口吐白沫,一边说,“恭喜你打出成就【舞动人心】,汉孝武皇帝,此生只为你起舞。救命,好魔性,好辣眼,无法直视——”
系统猛然噤声。
云移影动,一束月光照进窗子里,恰好落在刘彻的脸上。
系统看见……刘彻的眼睛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