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气氛持续沉默紧绷着。
姜暖面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觉得受到了侮辱,而是知晓大家此刻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尴尬一寸一寸爬上脊背,让她不免有些坐立难安。
她没有原主的记忆,自然也就没有那么敏感的自尊心,但她仍然希望这场闹剧赶紧收场。
说实话,赵姬这个人,着实有些不聪明。她这样做,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自取其辱。
众所周知,当年她带着年仅八岁的秦王自邯郸归来,参加的第一场宫廷宴会上,便被华阳太后以类似的方法取笑过,她如今想必是要报当年的仇。
而原主恰是华阳太后的侄女,简直就是完美的报复目标。
想到这儿,姜暖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因为没有记忆,她此刻并不知晓太后此举,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侮辱意味。
她偏过脸偷瞄了秦王一眼,却见他下颚线条绷得极紧,骨感而凌厉,微微狭长的眼角向上挑起,额角有两道青筋暴起,似是极其愤怒的样子。
姜暖忽然涌起一阵感动,但很快意识到,他可能只是在气自己母亲的愚蠢,而非出于对她的维护,便渐渐平静下来,手指轻抠袖口处的衣料。
身旁的扶苏,不明白殿内气氛为何忽然凝重起来,他歪着脑袋左瞅瞅又瞅瞅,最后目光停驻在殿中央抱着胡琴的女子身上,看了良久,身子一点点僵硬起来。
和阿母也太像了。
若是她真的当众歌唱,岂不是在侮辱阿母?
案下,他紧紧攥起了小拳头,
“阿傩,本宫记得你楚辞唱得特别好,就来一首吧,若是能让王上满意,本宫自有重赏。”赵姬妩媚笑道。
“喏。”台下女子声音绵软,听口音显然来自楚国。
姜暖忍不住又偷瞄了秦王一眼,而他恰好在这时侧过头来,四目相对间,姜暖被他覆满寒霜的视线吓得一哆嗦,赶紧将脖子扭了回来,眼睛老老实实盯着面前的水果,手指在袖子里都快拧成了麻花。
这个眼神,到、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怒气显然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刺探,深刻得仿佛能穿透灵魂。
侧脸仍能感觉到那道注视,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面颊,她紧紧抿住嘴巴,睫毛忍不住轻颤,盈盈簌簌,若蝴蝶振翅,我见犹怜。
良久,他终于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向殿内慢慢环视,未发一言,似乎是默许了这场即将展开的羞辱。
姜暖厚起脸皮也向下看去。
成蟜正埋着头,把玩腰间玉佩,动作有种灵魂出窍了的迟钝感;吕不韦嘴角勾着一抹尴尬笑意,目中神色却沉凝、警惕,手指若有所思般摩挲着酒斛上纹路,似是在后悔刚才的嘴欠。
侍奉在一侧的蒙毅,担忧的频频望向她,站在另一侧的他的兄长,则木桩般面色无波,淡然注视着前方。
“阿傩,快开始吧。”赵太后催促道,声音陡然尖利,透着不耐烦。
阿傩得令,有些胆怯地瑟缩了下,斜抱起胡琴(她一定很宝贝这把琴,即便紧张动作也相当温柔),雪白葱指一根根落于弦上。
她身上有股剔透易碎的脆弱感,和他人口中的原主不仅形似,更有几分微妙的神似,只可惜姜暖的借尸还魂,打破了原主本来应该呈现的破碎感,她目前看上去大概只有呆滞。
当然,好听点,也可说是懵懂,毕竟大病初愈嘛。
下一刻,婉转悠长的胡琴声平地响起,时而若溪水潺潺,时而如瀑布奔腾,殿内众人一时间皆忘却杂念,被精美绝伦的琴声攫住了全部心神。
姜暖抬眸望向阿傩,只见她五指纤纤,飞快而有力地在坚硬的琴弦上拨弄、翻飞,单薄娇柔的身躯竟演奏出千军万马般的气势。
真厉害,姜暖不由得感叹道,在座众人也均是赞叹的表情。
女子眼睛始终半垂着,像是羞涩,又像是沉浸在演奏中,她神情飘渺又遥远,仿佛已经与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了。
漫长的前奏过后,她朱唇轻启,袅袅楚音和着乐声回荡在大殿之中。
她唱的是屈原的词,具体哪篇姜暖这个文科废柴完全识不得,只知道她嗓音确实犹如天籁,她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能将歌曲清唱得如此沁人心脾,百转千回,如泣如诉。
她微微张大了嘴巴,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最清甜的泉水濯洗了一遍。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如一截极不和谐的音符,硬生生血淋淋刺入阿傩的歌声,阿傩发出一声颤音,歌声与乐声戛然而止。
是秦王,抬袖扫落了案上酒斛,琥珀色美酒自案角滴落,蜿蜒流淌在红毯之中,宛如一滩血渍。
殿内霎时一阵肃然,赵高和两名内侍急忙小跑而来,拾走滚落的酒杯,擦去案上、地上污渍,并奉上新的重新斟满酒浆的酒斛。
而阿傩,早已将胡琴扔到一旁,伏身长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手背,纤弱的身躯肉眼可见的瑟瑟发抖。
姜暖亦被吓了一跳,她手摁着心口,侧眸望向秦王。
“政儿,你这是何意呀?”赵姬不大高兴地扭头道,“难道,你不喜欢听楚辞了吗?”
说罢,朝姜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然而秦王根本没有理睬她,他目光向下横扫而过,忽然扬声,几乎是吼道:“李斯何在?”
靠近门口一个不起眼位置,徐徐站起来一位褐袍男子,他面色淡然,不卑不亢朝秦王拱手拜礼。
“鄙人李斯,拜见秦王。”
“李斯,寡人现赐你“客卿”之职,日后你可随诸臣上朝商议国事。”
李斯微怔了一瞬,很快便又是一拱手:“李斯领旨,多谢我王。”
“相邦和太后,也没什么异议吧?”秦王转头看向吕不韦和赵姬,面色忽地柔和下来,皮笑肉不笑地。
赵姬被这突然横生出来的插曲,搞得一脸莫名其妙,她只想继续羞辱儿子身旁那个楚国丫头,才不在意谁被任命谁又被免职。
但她必须得发表意见,毕竟她是兼国太后,和吕不韦一人一方大印。小到宫内采买,大到发兵收兵,都要经过这两方大印的认可。
“本宫没有意见,相邦你呢?”赵姬慵懒地斜着身子,心不在焉道。
吕不韦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他本不想放李斯的,直觉告诉他他日后会是个威胁,然今日实在局面尴尬,赵姬竟然愚蠢到当着众人之面羞辱国夫人,而由他进献的嫪毐,居然胆敢抢在秦王面前发号施令——简直越来越放肆了,迟早会出事,到时候怕是连他也会被牵连,在这种情况下,他哪敢说一个“不”字呢?
“我王英明,臣没有意见。李斯大才,臣也正欲将他推荐给王上。”吕不韦拱手言道,态度谦卑。
“如此甚好。”秦王情绪莫辨地沉声言道,视线却鹰隼般盯了吕不韦许久。
而姜暖的眼眸,仍落在如秋叶般簌簌抖动的阿傩身上,她心里忽然泛起不忍,她会受到处罚吗?
“这个贱婢,歌声竟如此不堪入耳,惹得王上不悦,真是丢我的脸,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赵姬拍了下桌案,怒喝道。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是死是活,她一点也不在意。
反正也只是一个落魄的歌伶,若不是自己赏口饭给她吃,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不过那个楚国丫头,脸皮还真是越来越厚了,被如此羞辱,竟脸不红心不跳,还听得挺陶醉,简直和华阳那个老太婆一样不要脸,以前倒是小看她了。
姜暖并不知晓太后心里的谩骂,她低垂着眼帘,只感到胸口像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又闷又疼。
“太后饶命,王上饶命——”阿傩不住地磕着头,很快额头就血红一片。
那声音凄惨又无助,仿佛是在泣血,姜暖实在忍不住,身体倏地朝秦王转了过去,正欲开口,余光瞥见坐在太后斜后方的韩太妃,正在使劲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千万不要冲动。
只这片刻的迟疑,阿傩已被两个侍卫拖出了大殿,只余下啜泣般的哀求声久久缭绕。
一个鲜活的生命,眨眼间便烟消云散。姜暖想起方才她沉浸在自己所奏之乐时,那飘渺含笑、脆弱却自信的模样,心底一阵阵细密的刺痛。
她的目光忍不住又瞥向秦王。他刚刚挥那一袖子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知道了阿傩的命运吧?
他明知她会被处死,却没有一丁点儿怜惜之心。他完全可以说自己不想听,撵她下去,或者从最开始就选择不听,无论怎么样,都不至于以这种方式,夺走她的生命吧……
她的手指在袖口下紧攥,说不出的难受,说不出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