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棋伏在曲江楼的栏杆处,迎面吹着江风,脑中一时千头万绪。
萧衍舟平静地站在一旁,长身玉立,面容隐匿在黑暗中无声地看她,不知看了多久。
魏南棋收敛神思后,如芒在背,感觉自己的一切小心思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最后实在受不了了,转过头像只快炸毛的猫,盯着他,“师弟,烟火好看么?”
萧衍舟好似不经意的挪开视线,淡声道:“尚可。”
“你真看了?”魏南棋一脸不信地转过头,“我觉得这次的烟火戏,比那年在青岚书院给谭老头.....先生贺寿要精彩。”
萧衍舟不做声。
贺寿的烟火戏是魏南淇做的,但那时候她也就不过十四岁,全凭自己无师自通,而且书院也没那么多钱,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魏南淇挑了一下眉,顺着他的视线,瞥到江边一对神仙眷侣在挽着手,依偎在肩头散步,举止相当亲昵。
璧人成双。
对了,他还有一个喜欢的人!莫不是触景生情,想人家了?
魏南淇支着下巴,眼眸清澈透亮,“师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该有心事的可不是我,”萧衍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天早上可有人答应我午时回来,结果申时还看不见人影。”
魏南淇心头微哽,眨了一眼。
萧衍舟继续说道:“还被咬了一口。”
四目相对,魏南淇因良心受到谴责,有些汗流浃背,她准备胡搅蛮缠一番,“师弟!你听我解释。我本是归心似箭——”
萧衍舟抬眸睨向她,“以后不许称呼师弟。”
“嗯?那叫什么?萧羡,萧衍舟,殿下......”魏南淇费解地抓了一下头发,想到两人成婚和魏南歆那番话浑身一抖,顿时说不出来的滋味漫上心头。
是她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魏南淇唔了一声,浑身不自在,“你不会是对我起了什么龌龊的心思吧?”
萧衍舟:“.......”
有时候真想给这张嘴缝上。
萧衍舟不想再理会这个白痴,抬步离开。
魏南淇见状,赶忙跟了上去,揶揄道:“师......殿下,强扭瓜不甜呀!情爱这种事,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两情相悦,若是强求,难免因爱生恨,去做傻事,殿下,你可千万不要执迷不悟——”
萧衍舟道:“闭嘴。”
“好的。”魏南淇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总算是蒙混过去了。
安静了片刻,魏南淇道:“殿下,我能冒昧的问一下。”
萧衍舟道:“不能。”
魏南淇原本想问一下为什么不能称呼师弟,但琢磨了一下,萧衍舟入门是比她早的。林老将军在老师收养她之前,就已经把萧衍舟送到书院了。
至于为什么称呼师弟,大概是她不想做那个书院里最小的,久而久之称呼惯了,就没再改口。
回到定王府后,赵管家抱着紫檀木匣子,“殿下,这些东西放哪?”
萧衍舟转身看她。
魏南淇硬着头皮说道:“放书房。”
萧衍舟看出她脸上的异常,伸手打开匣子,看见里面放了三个画轴,脸上瞧不出暴怒,“你去见那个人了?”
魏南淇道:“陛下,只说了南疆和太子的事。”
萧衍舟道:“季老先生让你去的?”
声音压得很低,魏南淇道:“没,老师只让我回京,是玉佩被认出来了。”
萧衍舟叮嘱道:“玉佩收好。”
他知道那个玉佩,是季修源给她的,上好的羊脂玉,洁白莹润,形状是圆形,中心雕刻着精致的莲花。
第一次见面时,魏南淇就带在身上。
“收好了,收好了。”魏南淇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玉佩放在腰封,旋即离开。
孟殷走上前准备汇报军务,瞥见魏南淇手中的玉佩,皱了下眉。
萧衍舟道:“去书房。”
孟殷不应声,望着魏南淇悠闲离去的背影,一脸困惑。
萧衍舟察觉到什么,侧过脸,“怎么了?”
“属下好像见过她,”话落,孟殷被他看得心慌,改口道,“王妃,王妃。”
萧衍舟道:“哪里?”
“玉乾关,”孟殷摸了摸下巴,“属下不太确定,但是王妃手里的玉佩很特别,属下在一个算命先生身上见过。”
萧衍舟眸光微不可察地沉了几分,“样貌还记得?”
“挺瘦的,个子也不算高,长得也很白净的,说话也不像男的,”孟殷回想当时的状况,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对,就是在玉乾关,属下印象很深刻,当时在大街上,有个穿着道袍,看起来不男不女的道士,非要缠着属下算命。”
萧衍舟耐着性子,“算命?”
“就是摸骨算命,她说我心志坚定,体魄强健,日后参军,注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孟殷挠了挠后脑勺,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殿下,您是知道的,属下先前就是个屠夫。”
说起往事,孟殷还在絮絮叨叨,一直到了书房。而萧衍舟还咂摸着“摸骨”二字。
夜色沉沉。
魏南淇一路奔向小厨房,打算吃点宵夜。
说来也怪,某些人在去往厨房的路上永远不会迷路。
为此,秦恒敢打赌,肯定是因为那个狗鼻子。
魏南淇一脚踏进小厨房,激动道:“什么味道这么香?”
田汐儿见到不速之客,面露嫌弃,“这是我自己酿的桂花酒,当然香甜了。”
魏南淇望着桌上的两坛酒,夸赞道:“原来是你酿的,这么厉害!”
饶是再讨厌,被这么一夸,田汐儿脸上便绷不住了,“这些都是用新鲜的桂花浸成的桂花露,里面加了冰糖和蜂蜜,酒香醇厚柔和,还有助于活血益气。”
“没想到人这么漂亮,手也很巧啊!”魏南淇接连打开几个柜门,结果连馒头都没有。
什么情况?身为定王府的厨房,这也太寒碜了吧。
第一次被人夸手艺,田汐儿小脸一红,不由得说道:“你,要不要尝尝?”
魏南淇抬头看了她一眼,惋惜道:“我戒酒了。”
她对酒本来就不感兴趣,若不是那段时间萎靡不振,意志低沉,被人哄骗,她才不会喝。
田汐儿道:“这是果酒,喝一点不会醉人的。”
“啊,这恐怕是不行,我明天还要出府办一些事。”魏南淇一脸为难。
田汐儿道:“你确定不尝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酒我可是明天就要送人的。”
魏南淇摇了摇头,果断拒绝。
田汐儿闻言抱着酒坛子,心情有些失落。
魏南淇没再多说,转过身继续觅食,然后,没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十分打脸的坐在桌前,浅尝了一下,“不错!”
田汐儿道:“真的?”
“当然了,我骗你做什么,”魏南淇又浅尝了一下,放下酒碗,“田翁那个小老头,你知道吧,我可是喝过他酿的酒,你这个,也就在余香那差了点,年纪这么小,能把酒酿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田汐儿激动道:“你居然喝过酒仙酿的酒!?”
“什么酒仙,”魏南淇脑袋已经开始有些晕乎了,“臭棋篓子一个,下棋赢不过老师就欺负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田汐儿听得目瞪口呆,磕巴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那田翁可是曾陪太祖收复江南的重要谋士,后来只是因厌惧官场的尔虞我诈,昄依佛门。
当今圣上多次想要请他出山,结果根本寻不到踪迹,称呼人家臭棋篓子,你怎么敢的啊!
真是越想越怪,定王殿下也对她出奇的好。
要知道,女子嫁人以后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就算极尽宠爱,也是以爱之名束之高阁,事事从夫,从子。
“王妃,你不会有什么隐藏身份吧?”
魏南淇已经伏在桌上,侧过头看着她,一双眼水雾氤氲,“我能是谁?不过是个搅乱这场棋局的棋子。”
棋盘之上,人如蝼蚁。
田汐儿没有听清,“什么?”
魏南淇无奈一笑,道:“酒酿的不错了。”
“当然了,我可是要靠着给自寻个好夫家的。我娘说了,想要拴住男人的心,那就要抓住男人的胃,我可不光会酿酒,”田汐儿扬了扬下巴,“若是能抓住他们的心,那便什么都是你的,以后我一定要找个有权有势的,这样我就不用做小伏低,屈居人下,王妃,嗯,你有没有合适的人,做个媒,就是,做妾也行......你笑什么啊?
魏南淇笑了一下,“没什么,以后有机会,你若是能踏出这个院子,就再也不会想回来了。”
田汐儿不解道:“什么意思?”
她还没问完,魏南淇已经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走出去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本来就找不着路的魏南淇,好巧不巧的就摸进了萧衍舟的卧房。
孟殷本想拦住她,结果被锦安拦下。
“这得是喝了多少啊?连自己住哪都找不到。”
锦安忍不住笑了一下,“王妃,其实在青岚书院有个绰号。”
孟殷道:“什么?”
锦安道:“一杯倒。”
“......”
锦安道:“王妃是书院里年纪最小的,再加上性格又好,所以总有人喜欢逗她,经常把她逗得炸毛。”
烛火晃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魏南淇已经裹好被子,躺在了床上。
萧衍舟刚沐浴完,听见动静便走了出来。
此时,头发还在滴水,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白绸中衣。
萧衍舟朝前了一步,坐在榻前,拢了拢她的头发,“魏苒。”
魏南淇动了下脑袋,背过身,声音含混不清的嗯了一声。
萧衍舟眉眼低敛,又唤了一声,“魏苒。”
魏南淇感觉有温热气息从她脖颈划过,抖了一下,旋即钻进被子蒙住脑袋。
萧衍舟道:“魏苒。”
叫魂呢!酝酿半天的困意都快被叫没了,魏南淇抱着被子蹭到最里面,俨然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意思。
萧衍舟提醒道:“你想睡我的榻?”
都睡一半了,还管是谁的榻,魏南淇动了动眼皮,“又没睡你身上。”
半晌,萧衍舟细心的帮她脱下鞋子。
“……”魏南淇总感觉有人扯她的被子,迷迷糊糊坐起来,讷讷地望着四周,完全意识不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萧衍舟道:“喝醉了?”
魏南淇愣了半天,嘴硬道:“没醉。”
可她这反应迟钝的不是一点半点,萧衍舟不想和她嘴上计较,“那正好,我有事问你。”
“我没干坏事。”魏南淇裹着被子,抬起头,用一脸无辜又乖巧的神情望着他,“问我做什么?”
萧衍舟着实是愣了一下,道:“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喝完酒这么乖?”
话落,魏南淇偏过脸,耳朵微微红,嘴里嘟囔着:“我没醉。”
沉默片刻,萧衍舟语气还算平静,道:“为什么去玉乾关?”
魏南淇还在发愣,想了许久才说道:“忘记了,好像是还东西。”
萧衍舟道:“那为什么不找我?”
魏南淇似是想起什么,一脸不满地打掉他的手,轻哼一声,“我去了,只不过那时你不在军营,我被人轰出去了,后来我还在城里待了一段时间,想着见一面再走,但老师给我传信让我赶快回去,我又不可能耽搁,没办法,只能错过了,走的那天正好是你大捷回来。”
萧衍舟不再说话,呼吸却重了几分。
魏南淇道:“你们军营的人好凶!我就说想你见一面,结果就被轰出来了,然后还说我是小疯子,穿着道士服招摇撞骗,我摸骨算命很准的!”
“很准?”萧衍舟道,“摸哪里?”
“摸骨你不知道摸哪里吗?”魏南淇有些心虚,别过脸,低声道,“骗,骗人......”
萧衍舟道:“我给你摸,你给我算一算。”
若是没喝醉,魏南淇肯定能厚着脸皮,故作玄虚的吹捧一番,可她偏偏嘴馋,喝醉了。
眼下她脸皮薄,心里一堆杂念,不敢看萧衍舟,只是抱着被子,埋头思索着什么。
“算错了也没事,”萧衍舟蓦地一把扯掉了被子,把她吓得一机灵,“魏苒。”
“你又不信这个,算个什么劲,”魏南淇手忙脚乱地去抓被子,结果扑到他腿上又迅速起身,感受到他身体上散发的热气,耳朵红的好似能滴血,“我算,我算,头骨,嗯,还是手骨吧,手骨也行。”
如此狼狈,明天早上魏南淇还记得,铁定是要撞豆腐块的。
萧衍舟把手递过去。
两人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魏南淇做了一番心理斗争后,轻轻触摸着他的手,咬了下唇,“嗯......殿下命格十分强大,虽有波折,但只要品行端正,坚守正道,终会柳暗花明,遇难成祥,将来必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嗯,”见她要抽手,萧衍舟忽然反握住她的手,“还有呢?”
魏南淇道:“什么?”
萧衍舟道:“姻缘呢?”
“姻缘?”魏南淇没反应过来。
萧衍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魏南淇斟酌半天,似是在回答他眼中的问题,“也不是不可能,两人命里羁绊已久,是难得的缘分,但变数太多,福祸难测。不过……你长得这么好看,命里不会缺了相伴一生的人。”
萧衍舟捏了捏她的手,“真是什么都让你学会了。”
“当然。”魏南淇趁机夺回被子,拍了拍软枕,躺下的时候还得寸进尺的蹬了萧衍舟一脚。
萧衍舟起身灭了烛火,再回头,人已经睡着了。
魏南淇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殊不知一只手覆在了她的脖颈。
萧衍舟疯过一次,代价是五年。
麻木,疯癫,憎恶,悔恨......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观雨亭。
蛊毒蠢蠢欲动,他第一次按捺不住冲动想去杀了一个人。
可了见面,魂魄似乎一下回到躯壳,另种疯狂渐渐渗透身体的每一处,发疯似的叫嚣。
今时今日,失而复得,弥足珍贵,终是憎恨和嗜血的一方偃旗息鼓。
榻上的人睡得死,良久,萧衍舟闭了闭眼,慢慢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