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牖上,散落的满是慵懒的日光。
无涯斜倚榻上,闲听帘外栖鸟交交,清风摇波。
宣暨旻恰在此时步入春阁。
“回来了?”无涯道。
宣暨旻在塌边坐下:“没有沈存高在的早朝,当真自在。”他自袖口掏出一方印绥,“而今,我这个大将军也是得了朝堂认可,不算名不正言不顺了。”
“蛮好的。”无涯倦倦地说。
“就这一句话?”
“我的夫君最英明,我的夫君最勇猛,我的夫君天下无人能敌。这样你满意了吧?”
宣暨旻敲了敲她的脑袋:“好听的话都能被你说成这样,连笑都不笑一个。”
“你还说我。自我有孕以来,你日日愁眉不展的。”
宣暨旻目中瞬时凝起茫茫海雾:“我终日愁眉不展为的不是你怀孕之事,是雍州……”
无涯闻言,嘴角苦闷地下沉:“我也一样……我当初就该跟西燕那帮人拼了命去……”
“你又来了。”宣暨旻道,“你不顾自己的性命就罢了,腹中孩子的性命,你都不顾吗?”
“他姓宣,死在战场上,不算他冤。”无涯面色凛凛。
宣暨旻眼眸愈发深沉,两只手搭在无涯衣襟上,悄然无言。半晌,他将目光瞟向不远处案上的棋盘,终打破了一片静寂。
“陪我下盘棋吧。”他说。
无涯兴致盎然,立即朗声答应。然,不过多时,她便败下阵来。
“从前,我和舅舅还有范哥哥弈棋,可是从未输过。”无涯略带自豪道,“而今,却败在了你的手下。”
“他们都让着你的。”宣暨旻故意扫他的兴。
“就你不会让让我啊。”无涯佯恼道。
“下次,下次我一定让着你。”
宣暨旻细细端量起棋盘,认真说道:“都说为人、用谋似弈棋,你花招很多,但千变万化,万变不离其宗。”
“而你则步步为营,走每一步前,都要把下一步棋怎么走想得一清二楚。”无涯指向棋盘上某一处的黑棋白子,“好似此处,我想来一招‘围魏救赵’,不曾想,你竟在‘魏’处都设下了埋伏。”
她放下声音,笑意融融在宣暨旻目光里。
“我见过最善弈棋的人,便是徽瑶了。”无涯又道,“和她弈棋时,看她的每一步,都似乎极为平凡,却教你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她的包围中。”
“庄后?”宣暨旻轻笑,“她的招式,就如她讲话的语调,太过柔和,是制不住敌人的。”
“你会那么想,还是因你不了解徽瑶。”
像是被什么戳到了心,宣暨旻目光滞了一瞬:“她这样的人,不了解也好。”
“你和徽瑶有恩怨?还是你与庄家有恩怨?每次听你言及徽瑶,你对她总是一副不屑的样子。”无涯问。
“我不屑于她,为何一定是因我与她有恩怨?”
无涯一时哑然。却听宣暨旻又悠悠地开口:“我只是觉着,我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都不了解她,如何知道她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为何要了解她,才可说我与她道不同不相为谋?”宣暨旻言辞忽激烈了几分,“我厌恶庄氏身上那股傲气。”
“我比她更傲。”
“你们不一样……”宣暨旻斟酌道,“我最厌恶她这种,明明瞧不起一个人,明明不信任一个人,非要把轻视之意藏在心里,却藏不住的人。”
“不说徽瑶了。”无涯敲棋道,“继续陪我下棋吧。”
依着她的话,宣暨旻将盘上棋子一一拾起,点点分明的黑白,静静等待着金色光斑的捕捉。他的手,半弯在棋盘上,化作保护黑棋白子的围墙。
隔着桌案,无涯的碎发如光影氤氲。
不过几日,宣暨旻向无涯提了自己一个奇怪的打算:探视病中的沈存高。
“去看他做什么?”无涯问道。
“看杀父仇人被病痛和心疾折磨,是一件何其愉快之事!”
“我也要……”无涯话至一半,宣暨旻先揽住了她的手臂:“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闹什么!”
无涯嘴唇微撅:“以后再也不要怀孕了。十个月不能动,都快要闷坏我了!”
宣暨旻并不如她意料般地再与她玩笑,深深的目光投向窗外叶叶心心的芭蕉,一言不发。
无涯正欲开口,宣暨旻又柔声对她说道:“等你出了月子,我带你出去,我保证。”
“怎么了?看到中庭莎草,开始叹世事茫茫了?”无涯打趣他,“我从没见过哪个武人像你这般多愁善感。”
“我说过,我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只对你是。”
“对我是就对我是吧。”无涯慵懒地靠了下,“记得,带我去看沈存高。”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这么快就改口了?”
宣暨旻微微一笑:“就你的性子,我不带你去,你保不齐就自作主张跑到沈家去了,还不如我带着你过去,你在我身边,我总放心些。”
然,他们此行,却吃了碗闭门羹。
“丞相病中需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搅!”看门的仆人见到来人,没好气道。
无涯默然地凝望着沈府华丽的招牌,似是懒得与人置气。
“你们夫妇两个可真有意思。”无涯循声望去,正见满树阴影笼罩着庄瑜瑾的面颊,他似笑非笑,“你们把人家儿子都给杀了,还指望着他见你们?”
宣暨旻正欲开口争辩,却见庄瑜瑾缓缓向无涯走来,在她耳边说道:“郡主,借一步说话。”
无涯瞥了眼身侧的宣暨旻,庄瑜瑾又对她道:“我来找你,是阿姊的意思。”
无涯撒开了宣暨旻的手:“我去去就来。你放心吧,害我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言罢,再不顾及宣暨旻担忧的眼神,便随庄瑜瑾而去。
“徽瑶叫你来找的我?”绿杨长径上,无涯问庄瑜瑾道。
“我要是说,是我有话与你说,你肯定会说,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宣将军的面说。只有搬出阿姊,你才会毫无戒备地随我而来。”庄瑜瑾笑道。
无涯警惕地打量着他。庄瑜瑾目似平静的湖水,不泛一丝波澜。
“你也说了,害你对我全无好处。”他淡然自若。
“你只是为了避开宣卿。”无涯思索着,“什么话,竟不能让他听到?”
“阿姊曾在信里与我说,宣暨旻此人,才略与胆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言至此处,他不再把话说下去。
“我可最不喜欢别人说话说一半了。”
“如果我接下来的话对宣将军有所贬损,你会否认为我在挑拨你们夫妻间的关系?”
“你会问出这个问题,希望得到的回答便是‘不会’。”无涯一针见血。
“其实,我那些话,也不全是贬损之词。”庄瑜瑾继续道,“我总爱把当今的局势比作三国,沈存高是董卓,我、阿姊、你、宣将军乃至胡御史、沈大郎,便是讨董卓的十八路诸侯。”
“你是想与我说,宣卿有曹孟德之风。”无涯打断道,“那些话,徽瑶早与我说过。”
“他的双目里,透着的尽是野心。”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徽瑶说的?”无涯朗然道,“若说野心,偌大的朝堂,有几人是没有野心的?有野心就该死吗?”
“那些话是阿姊说的。”庄瑜瑾道,“她很害怕,害怕她对宣将军的揣测都是出于她的胡思乱想。若是如此,她将那话说与你,令你们夫妇生隙,无异于毁了你一生的幸福。所以,她一直不愿告诉你。”
无涯似有动容:“你与徽瑶都想错了,我从来不会因一句话对自己人疑神疑鬼。我不介意他怀揣野心。只是,徽瑶既不愿告诉我,你身为她亲近的弟弟,又为何将那些话说与我?”
“我说了,我们皆是讨董卓的十八路诸侯。等‘董卓’死了,‘十八路诸侯’表面上的和谐也要被彻底撕破了。如果宣将军誓要与我们为敌……我不求你站在哪方支持谁,只求你莫要伤害阿姊。”
“这些话,你大可等到宣卿与你们撕破脸皮那日再与我说。”话音已落,无涯才想到:到了他们当真撕破脸皮的时候,宣暨旻会许她与庄瑜瑾有所来往吗?
“你疑我也好,不疑我也好,我的目的,就那么多。”这是庄瑜瑾留给无涯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