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郴的另一位好友穆琛为人坦率豪放,说话从不绕弯弯,与淳于郴关系自是极好。
穆琛本姓独孤,跟了穆同尊后为表自己对穆同尊的仰慕,他改了姓。
他家中有三位夫人,三位夫人吃穿待遇和职权都相当,分不出谁是妻,谁是妾。穆琛说,三位夫人都是他爱的女人,他不愿把他爱的女人分个三六九等。
夫人只三位,穆琛的孩子却一箩筐。他最大的癖好大概就是养孩子。在路上看到个流离失所的可怜娃儿,他都要抱回家当自己的孩子。起初,穆琛还愿按照长幼给众位孩子排齿序。后来,孩子太多,他也懒得管这些了,干脆就第几个抱回来的叫老几。
淳于郴想到唐代收了三千多个干儿子被李世民斩了的张亮,总是劝穆琛收敛一些。穆琛却笑嘻嘻地说,穆同尊不会介意的。
事实上,穆同尊也确实不介意。
穆同尊是淳于郴见过的,最与民同乐的皇帝。他住的所谓“宫室”,也不过比普通百姓的屋子大了一点点。他的宫里不住三千佳丽。他的佳丽,都住在民间。他在民间看上哪家的姑娘,主动示爱,邀那姑娘去宫里同睡一晚。哪日他对那姑娘情意不再,就放那姑娘出宫。这次期间,姑娘若是有了孩子,留在宫里也可,带走也可。等她回到了民间,也不会有人因她伺候过皇帝嫌弃她。
皇帝如此,朝臣大多也如此,民间的百姓更加随意。相比之下,只有三位夫人的穆琛都算是礼制家了。
淑均认识一名燕国的姑娘,名阿芙。她养着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时常有看上阿芙的公子自愿接济她们母子三人。
对于燕国这种民俗,淳于郴采以半贬半褒的态度。他向来不支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父亲深受其害,因此不顾世人讥议允许淳于郴的婚姻自己做主,儿子三十岁不娶妻他也不管不顾。
燕国人大胆示爱、自由婚嫁的作风是淳于郴一向所向往的。如果不把孩子卷入其中、不涉及伦理问题,他该对燕国这样的风俗万分赞成。每每在街上看到那些不知生父为何人的孩子,每每在婚宴上看到大着肚子的新娘子,他就一声长叹。
而穆同尊“与民同乐”的“民”,指的也不过是燕国原住民。
当年,穆同尊攻下蜀州时,蜀州百姓奋起反抗,不愿投降。后在燕国朝臣的威逼利诱之下,归于燕国的统治。但他们不愿换上燕国服饰,仍旧身着汉服。
除了服饰,景囯的汉人对燕国旧俗也多有质疑,尤其那些书生,指责燕国人相互间的友爱为“禽兽之爱”。
他们不喜欢穆同尊,穆同尊亦看不上他们。燕国臣民也多看不上汉人,认为汉人都是一帮固执的老腐儒。
燕国还没有成文的法典,谁家犯了错,判轻判重全看皇帝和朝臣的心情。燕国诸臣不喜汉人,汉人犯了错往往受到比燕国人更重的惩罚。
燕国有一仰慕汉文化的贵族子弟,名元遂。他本姓拓跋,因仰慕汉文化改了个汉人的姓氏,穆同尊问及他改姓的缘由时,他只说是看这个姓顺眼。
元遂劝穆同尊立个年号,又与穆同尊提出引入景国的法典,并滔滔不绝地与他讲法家依法治国的道理。
因为那些都是汉人的思想,元遂此举自是引来了燕国众臣的嘲讽。元遂与他们力争理据,甚至说出皇帝这一称谓也是来自汉人的话。
无人理会他。
某次,淳于兄弟在步冲家中与他相谈正欢时,元遂突然闯入门来。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冒昧,他连忙向淳于郴致歉。
淳于鄢见步冲惊惧不已的样子,一手搭在步冲肩上,对元遂道:“你致歉也无用,我们不与无礼之人为友!”元遂只得悻悻然地离了去。
淳于郴却注意到了他,不顾弟弟的劝阻,出门跟上了元遂。
元遂见他前来,撇了下脸:“不是说,不与无礼之人为友吗?”
“是愚弟话说得冲了。”淳于郴连忙致歉。
“他可没有成大事者应有的品质。”元遂不咸不淡地说道。
“谁人又规定过成大事者应有怎样的品质?”淳于郴反驳道,“纵是才学平庸如刘禅,若能得一诸葛亮并用人不疑,也未必不可平天下。”
元遂对淳于郴笑了笑:“你弟弟没有成大事者应有的品质。可是,你有。”
元遂有着为官者的八面玲珑,极会投其所好,在燕国好友面前从不恭敬做作。因而,他在燕国的境遇总比淳于郴好一些。
淳于郴也曾学着元遂投燕国人之好,与淑均二人在闲时大宴宾客,摆的全是燕国的食物,言行举止佯装得洒脱自如——可佯装的终究是佯装的。由此,淳于郴不得不感慨:元遂虽仰慕汉文化,其内里终究还是个燕国人。
不过因为他这顿宴席,朝中不少人认为他已下定决心要适应燕国的民俗了,多数人对他的隔膜也不知不觉地消了些。元遂便鼓励淳于郴继续做下去,拉拢拉拢燕国朝臣。淳于郴深以为然。
……
穆同尊登基的第四年,他撤了原本驻守在蜀州的大臣——因为他无法成功让蜀州百姓心甘情愿地穿上燕服。
穆同尊有意另派一人驻守蜀州。元遂向他举荐了淳于郴。
当日,元遂亲自找到了淳于郴,言说期望淳于郴不负他望。
淳于郴就带着妻女来到了蜀州。淳于鄢未与他同行,因步冲不喜远游。
在蜀州,淳于郴使尽了阳奉阴违的手段,每每朝廷来人时,他就下令让百姓穿上燕服,应付了使臣后,再叫他们换上汉服。百姓对此倒是乐得其见。
元遂有一名手下家住蜀道旁,朝廷将来人时,他就放孔明灯给淳于郴传信,淳于郴也派一人在山上观察形势,见到孔明灯立即与他报信。因蜀道艰险,车马不便,燕国人需费好大的功夫才可进入蜀州。他们翻越蜀道的时日,足够让淳于郴有所准备。况且,蜀州这般大,朝廷的人不可能视察尽蜀州全部州县。这些都使淳于郴并不高明的阳奉阴违的招数得以实现。
然,纸终究包不住火。
企图揭发此事的人是穆琛二夫人的弟弟,名阿旦。自淳于郴归降燕国以来,阿旦一向看不惯他,原因很简单——他是汉人。
穆同尊派淳于郴去蜀州,阿旦不相信淳于郴会甘心让蜀州百姓穿上燕服。他派了名手下,换上汉人的服饰,进入蜀州。不过一年,他就摸出了淳于郴的底细。
他的手下扯上了一两名蜀州百姓,想去告发淳于郴。不曾想,那两名百姓誓不跟从,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淳于郴。阿旦的手下被扣押在蜀州,阿旦的阴谋遂未得逞。
阿旦并不就此罢休。他猜测,蜀道外部,必定有人给淳于郴送消息。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纠不出那个人。无奈之下,他假借淳于鄢妻子黎夫人的名义,大书淳于鄢对兄长的挂念,并劝淳于郴离开蜀州早归家,企图趁淳于郴不在时进入蜀州拿到他阳奉阴违的证据。
这封信交到了淳于郴手上,他笑了笑,说这不是六弟的口风,便把这信丢到一旁了。
阿旦的好友万俟十七终于忍不住了,他拉着阿旦来到了穆同尊面前,直说阿旦对淳于郴此行的怀疑。穆同尊立即便召淳于郴回都,理由只是简单的一句“有事相告”,同时派人进蜀州探查。
淳于郴不曾想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招,毫无准备。当穆同尊的手下带着几名身着汉服的百姓找淳于郴对质时,淳于郴只得伏首认罪。
万俟十七和阿旦那时就在一旁看戏,万俟十七给以阿旦一略带鄙夷又略带自满的眼神,仿佛在说:明明可以简单解决的事情,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
一时掀起千层浪。向来看不惯淳于郴的燕国群臣纷纷上书数落他的罪状,诸如五月初五在家门口挂艾叶,八月十五赏月色,连他夜夜在家中观星象都成了罪状。
对此,穆琛采以冷眼旁观的态度。但当穆同尊大发雷霆,欲杀淳于郴时,穆琛立时上前求情,称淳于郴不该死。
淳于郴终被押送狱中,几为俎上鱼。
有人揭发元遂与淳于郴乃是同谋。元遂做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称任凭朝廷的人去他家中搜找证据。穆同尊见他如此,也打消了疑虑。
其实,元遂并未销毁证据。淳于郴回京时,淳于鄢与步冲二人已察觉到了事态发展将不利于他们,连忙找到元遂。
淳于鄢劝元遂烧毁证据以绝后患。步冲却说,以穆同尊的性子,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他必定不疑。淳于鄢细细思索,觉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元遂烧毁证据若被他人瞧见,得不偿失,便也改劝元遂按兵不动。
结果,真如步冲所说,穆同尊见元遂坦荡荡的样子,不再疑他,无视阿旦等人搜查元遂府邸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