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张孝祥《六州歌头》
无涯知她的窃符计划已败露,不作多说,走到床边,跪了下。
“没睡啊?”徽瑶睁开眼睛,踩着她的影子坐起身来。
“是。”
徽瑶眸中闪过一道电,笑了:“那日与我说怕寂寞愿入宫相伴,近来又日日向我献殷勤,原来只是在酝酿一出信陵君窃符的戏码。”
“不是……”无涯低下了头,“可陛下,当日信陵君窃符后逃往外国,是魏王昏庸暗弱所致,而今日,我窃符不成被陛下抓了现行,却不闹不逃,是因我知道陛下贤明大度,必定会饶恕我的罪责。”
“若是朕不饶恕呢?”徽瑶目光更锐利了,“嘴上说着来请罪,心心念念的还是免于责罚。”
“没有哪个臣子真心期望君王的责罚的吧,何况是在昭平女皇手下。”无涯含讽道,“当日信陵君窃符是在魏王暗弱的情形下不得已而为之。今日我这样做,也是因陛下对攻楚与否只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陛下若执意不战,臣岂敢拂逆上意?陛下若答应攻楚,臣又何须出此下策?”
徽瑶嘴角一松,目光柔和了几分:“这么说来,千错万错却都是朕的错了?”
“我自然有错,但陛下的过错更大。”
“我的过错更大?”徽瑶笑了,“何妨与我说说,你的计划?”
无涯行了一拜礼,起身到身后的架上,拿下了一卷與图。她将與图摊开在地上,缓缓与徽瑶讲起了她的计划。
江水滔滔。江鸟飘飘。
江□□汇处,一艘木船悠悠荡漾着。数十名身着百姓服饰的身强力壮的精兵立于木船船尾。陈蓬摇着桨,坐于船首,不时抬首看来方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驶来一艘较大的木船。船上只有数十名戴盔披甲的兵卒。站在船首的是一个身着蓝长衫,手举白菊伞,飘飘如仙的年轻人——陈蓬不认得他,他是无涯的旧相识韩通。
陈蓬见船上的楚国旗帜,笑了笑,摇着桨驶近韩通的船。
“我们是朝廷的船队。”韩通向陈蓬行礼道。
“管你是不是朝廷的船队呢!”陈蓬翘翘脚,“从这儿经过的船队,都得按我们道上的规矩来!”
“我们是朝廷的船队。”韩通重申道,“你们既在楚国邦内,便是楚国的子民。拦截朝廷的船队,乃是不忠。”
“我们不知什么朝廷!我们只知守道上的规矩!”陈蓬道,“把你船上的好东西都给我们!我们就放你走!”
韩通摇了摇头:“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哪。”他转而对手下的兵卒说:“对于这些地头蛇,我们只能以术、势压他们。上去,把他们收拾了吧。”
大约一半的兵卒应下他的话跳上了陈蓬的船,在船舱里与陈方士兵扭打一处。
韩通就转着白菊伞,静静地看着他们厮打。手下一兵卒看不惯了:“韩先生,你为何不动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些地头蛇放我们走,却偏偏动武?”
韩通轻蔑一笑:“这些地头蛇,值得我浪费口舌吗?”
两人谈笑间,一支箭矢自右边飞来。在箭矢飞近的那一刻,韩通慌忙举起白菊伞放在身侧挡箭。
后舱数十名护送货物的兵卒中,被箭射中喉咙当即死去的不在少数。船上一时大乱。
“趴下!立即趴下!”韩通指挥道。
兵卒依照他的话做了,趴在地上,看箭矢从船舱的右窗中飞入,在头顶呼啸而过,又从左窗飞出。
韩通稍稍松了口气,看向右方,见右边江水支流汇水处,又一艘木船向他驶进。船上的人与陈蓬船上的差不多装扮,料想亦是一群地头蛇。
韩通立刻拿起篙,向江水下游行船,但心下紧张又不谙船道的他时而划错方向,使船反向上游靠近木船的方向行进。木船上的人见此,也加快了划水的速度,很快船便驶入了江水的干流。木船拦在陈船与韩船之间。
韩通命船上的士兵用剑划水。士兵们亦不谙船道,有人向前划水,有人向后划水,七手八脚。
韩通高声道:“向后!向后!我念一二,你们一起划!”
在韩通指挥时,陈蓬亦腾然而起,对己方士兵说:“抢不到!便把他们的东西烧了!”
韩通等人来不及反应,木船上的人便已将火箭射向船舱。
韩通连忙拿白菊伞盛水。
木船上的人见他拿开了白菊伞这唯一的盾牌,当机立断将火箭射向他的手臂。
“韩先生!”韩船上的士兵大惊。
韩通吃痛地叫了一声,抓着浮在江面上的白菊伞,跳下江水。
火箭如雨滴一般淋下。船舱里的火越燃越旺。船舱里的士兵,一半丢盔弃甲跳下了水,或为逃命,或为救他们爱戴的韩先生;一半则默默地卧在舱里,等待着被大火烧成灰烬。
红烈烈的火光,纷飞在傍晚的彤霞里。
夜幕降临了。硝烟渐熄了。
无涯站在江畔,任晚风吹起她的衣袖。
“公主,楚国那个领头人跳水逃了。我们原本可以截获了茶叶百余听,绸缎百余匹……”陈蓬带领着数十名兵卒,脱下穿在最外头麻布做的衣服,又脱下其内的铠甲,箕踞坐在地上。
“不要说原本如何!”无涯止住了他,“你只与我说,结果如何。”
“烧了。”陈蓬道,“都烧了。”
“做得也算可以了。只不过,你太心急了些。”无涯指指江水干支流交汇处,“你等韩通的船驶过了那处,再袭击,届时,另一艘船再从支流下来,前后夹击,韩通才是无处可逃。”
“好在公主做了万全准备,让我们备了火箭。”陈蓬道,“不过,我们若是能再派艘船袭击韩通身后,形成三面夹击之势,韩通更是逃无可逃。”
“可惜,这儿四处无草无木,扎营太招怀疑了。”无涯环视四周,“从前,我明明听人说,桂州这一带荒草丛生的……”
“听闻,是宣暨旻为了使楚国船队行驶中免遭埋伏,强命百姓伐去了水道两旁的草树。”
“这般重视这条水道,怎么也不知将郁水这条支流封死。”无涯又看向江水干支流交汇处,“郁水这处支流,发源于景国黔州,我们扮成商人,自黔州的郁水支流发源处顺流而下,过景楚的边防时,也很容易蒙蔽了驻守的官员。”
“他们都已在景楚之界的郁水支流畔派人驻守了,还要如何将郁水支流封死?”陈蓬道,“难道要断了源头活水?”
无涯笑了:“如此,当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言罢,她跳上了木船:“赶快穿上盔甲,穿上麻布衣,回去吧,从这条水道逆流而上,回到景国。”
“我们何不再派些士兵过来?兵力聚集至成百上千,就顺势取了桂州。”陈蓬问。
“我们今日放火烧船,韩通怕已开始怀疑我们并非劫财的地头蛇了。”无涯道,“留在楚国境内,多一分钟,就多一丝危险。”
陈蓬终服,命士兵们恢复来时的装扮,上船撤离。
无涯想了想,又说:“丢下盔甲吧,船上负重小些,回程快些。料想回程中盔甲用处也不大。”
士兵们也依言做了。
回程是逆流而上。无涯依照人数将士兵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白日划水夜晚歇息;另一部分则反之。她还拆下来时装火箭的木箱,命士兵们把拆下的木板用作桨一起划水。
他们一路顺利,未曾料到,在边境口,无涯又遇到了旧相识——
“郑将军?末将何幸,竟见郑将军亲临于此。”驻守的一名小将面上带着谄媚的笑。
“今日,我替你搜查过往船只吧。”郑畴道。
“不必不必,这种事情末将来做便是。”
郑畴凑近了那名小将:“我告诉你,韩通的船只被劫了,他怀疑是景国人劫了船只。我一直驻守在桂州,两日前,韩通带着伤来告诉我此事,我也不敢怠慢,快马加鞭赶过来了。今日,每一艘过境的船都必须经过我的搜查!”
陈蓬见势不妙,趁前头还有□□艘等待搜查的船只,赶紧到船尾,将船舱中未用尽的武器成箱成箱地抛入水中——有高立的船舱作遮挡,楚国搜查的兵将无法看到他的举动。
无涯坐在后头那艘船的船头,几个兵将在船头抛成箱的武器如水。无涯低声与陈蓬说:“销毁武器的事情,我已命他们做了。郑畴认得我,我不能留在船上。待会儿他们搜查你,你先应付周旋,被识破了便逃,逃不过再自尽,不能让他们抓到景国劫楚国货物的证据!”
陈蓬的心怦怦直跳,还未应下无涯的话,无涯便先纵身跳入了水中。
而岸上的局势,对他越发不利了。
“你伤势还未好,怎么来了?”郑畴问。
远远地,陈蓬便看到了那把白菊伞。
“我来,你不是查得更容易些吗?”韩通笑道。
陈蓬深吸了好几口气,几欲因紧张过度而缺氧晕厥。他抚抚自己的胸,强使自己保持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