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崖是由天师门弟子轮值看守的,但清月被杀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传到师门里。
不仅如此,清月那具尸体,除了碾碎心脏的致命伤外,还有其他不同的剑伤,伤口不一,明显不是一个人所为。
曜灵本想一力扛下,待天师门重建之后,再自请脱离捉妖天师身份,离开天师门。
谁知众人竟选择默默分摊了这份“罪责”。
那位死了小孙子的长老,更是悄悄将清月的头颅割下,去坟前祭自己的小孙子。
掌门似乎也有所预料,并没有过问清月的事,而是将全副心神用来重建天师门,以灵宝镇魂铃填补空缺,再次加固镇妖塔,形成坚不可摧的护山大阵。
这段时日以来,随着大阵的重新构建,以及一座座新的肃穆天师院拔地而起,弟子们也逐渐恢复元气。曜灵隐隐透露出自己想要离开天师门的想法,掌门与长老虽然神情复杂,但似乎默认遵从了他的意愿。
按照规矩,天师门的弟子,若想脱离师门,需得去闯后山的大阵。
一入后山大阵,便再也没有回头路。自此不再是捉妖天师,亦与天师门无任何瓜葛。
只是闯后山大阵的弟子,自古以来,十死无生。
得知曜灵要闯后山大阵的消息,弟子们闻讯而来,第一回扎堆般地拥挤在他的院子门前。
“曜灵师兄当真要闯后山大阵?”
“我听见长老亲口说的,岂能有假?”
“那后山大阵,不是进一个死一个吗?天师门管束并不严苛,曜灵师兄为何非要如此决绝地离开师门?”
“我知道我知道!是因为小姐!”当日负责看守曜灵的弟子之一急急说出来。
“小姐?”
“就是曜灵师兄的心上人!”
……
院门向两边拉开的时候,越来越压不住的声音顿时消弭,鸦雀无声。
曜灵掀起眼帘,露出一双冷淡的深黑眼瞳,瞥向他们时,弟子们更是下意识缩成了一团团鹌鹑,弱小可怜又无助。
“有不会的道术吗?”
“接下来的三日,都可以问我。”
青年说出这两句话,也没有关上院门,只是转身回到院子里。
靠近院子中央,阳光最为明朗的地方,是那只猫平时最爱躺着晒太阳的位置,也是它被埋葬的地方。
隔着不远的距离,在征求曜灵的同意后,还被那位师妹种上了一株光秃秃的小树苗。
等明年开春时,小树苗便会抽出青绿的嫩芽,伸展细细的枝干,一年又一年,长成高耸入云的大树。
变成猫猫最喜欢的爬树活动。
众人根本不敢乱看师兄院里的东西,直到猫猫的主人率先踏进院里,奔向小树苗另一侧的位置,其他人才呼啦啦地跟着进去。
事实证明,沉默不会消失,但会转移。
一片的鸦雀无声,从院外转移到了院里。
良久的静默后,从第一个敢于开口询问的师妹开始,弟子们便上前陆陆续续地请教曜灵关于道术方面的问题。
接连三日,曜灵都颇有耐心地解惑,甚至亲自上手指导,并不像表面那样高不可攀的冷淡。
师弟师妹们渐渐与他熟络起来,原本不敢问的事现在也敢小声地偷偷试探——
“师兄是要去闯后山大阵吗?”
曜灵:“嗯。”
“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小姐吗?”
曜灵笑了,继续嗯了声。
在场的师弟师妹,皆被他露出的笑容惊得呆了呆,随即便开始放开声音,叽叽喳喳起来。
“曜灵师兄的心上人,定然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姐罢?”
“肯定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姐!曜灵师兄生得这么好看,与小姐是天生一对!”
“能让曜灵师兄如此倾心……小姐是妖中仙女!”
……
清月先前有意的误导下,让众人都以为曜灵喜欢的是个妖怪,但预想中的反对并未发生,而是收获了一句句的夸赞与祝愿。
曜灵也没有继续再说更多,但眼瞳里粲然的光,让在场众人都能感觉到他的好心情。
“不过……”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有师弟迟疑道,“师兄你去闯后山大阵,倘若出意外怎么办……”
“呸呸呸呸呸!”旁边的师妹低头啐了好几声,回首时,恨不得将那师弟的嘴给堵住,“师兄连怨妖都能收拾,岂会闯不过后山大阵?”
其他人接连应声。
那师弟被训得苦着脸,想到那十死无生的前人经验,欲言又止。
院外,掌门与长老远远地站在无人的角落,神色复杂难言。
有长老忍不住问:“当真不阻止曜灵吗?”
“谁阻止?你去阻止?”掌门睨他,“当初我欲收他为徒,当晚便有梦境警示,说此子乃仙尊转世,无人能承受得住拜师礼。”
“我不信……”掌门眼神游移,摸了摸险些被劈焦的头发,很快便掠过道,“后面你们也看见了。那些生而知之的道术便不说,能诛杀怨妖的剑,必定是九天之上的神器无疑。”
其余长老也纷纷叹了口气。
他们哪里能拦得住九天之上的转世仙人,何况这位还是统御众仙的仙尊。
惠及天师门这么多年,留下了那样多神奇的道术,也不能再将他绑缚在天师门中。
最后,善缘变恶缘。
得不偿失。
抱着这样的想法,掌门与六位长老再次睇向院中,随后便默默消失在此处。
曜灵偏头看去,视线落在院外一处隐蔽的拐角。
须臾,便也收回目光。
*
三日之后,曜灵是在一个熹微的清晨,树枝挂满雾凇之时,只身去闯的后山大阵。
临行的前一夜,他将一只包袱与院子的钥匙都交给那位养猫的师妹。
听着曜灵交代的遗言,师妹压着鼻酸的哭腔,哽咽道:“师兄,你一定要活着出来……”
“你的小姐还在那里等你回去。”
墨发散开,如水般柔顺落满肩头的青年遥遥望着天边的皎白明月,想到那个喜欢与他撒娇,抱他亲他的少女,眼神也不自觉变得柔软。
“我会回去见小姐。”
他低低地说。
靠着这句话,曜灵在后山大阵里穿行,无论遭受多少割肉刮骨的痛苦,他都没有后退一步。
身体里的灵气与从天师门学的道术被一点点剥离开,等到彻底剥离的那一刻,青年满身是血,一步步走向大阵的出口。
短短的几步之遥,他散开的凌乱墨发从发根处缓慢变白,直至满头白发,身体的生机也好似断绝,最后重重摔落在地上。
生机飞速消逝所带来的疲倦,让曜灵几乎抬不起眼皮,他用力向前伸着手臂,想要够到前面出口的光圈。
可无论如何,五指张开,又用力去抓握,却都还差了一点。
因为挣扎向前,曜灵的脸,被地上的枯枝碎石磨出数道伤痕,细细的血顺着面庞淌下来。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想要用力拖着身体,却又被这具失去生机的身躯生生拖垮。
“我想……”
“再见到她。”
白发覆在青年的后背,他喃喃自语,几乎一动不动,宛如尸体,向前的手指因为用力抓握,而被坚硬的泥土与碎石弄得全都是血。
刺目的金光从他心口处绽放,紧接着,只听铮鸣一声,一柄盘绕龙纹的金剑直直扎进曜灵的身侧。
原先带进来的剑,早已被大阵搅碎,他听到剑鸣时,用尽全力,将伸出去的手挪回来,伤痕累累的五指艰难握住剑刃,一丝丝鲜血扭曲着流淌下来。
他将最后的力量都投注在这柄剑上,手指握着剑刃一路向上,最后牢牢扣住剑柄。
借着这柄古怪的金剑,曜灵拖动这具将他拖垮的身体,缓缓站起来。
几步之遥的位置,曜灵紧抓着剑柄。那剑也随他心意地向前扎进去,将他带出大阵出口。
穿过那道银白光圈一样的门,青年的白发自发根处迅速变黑,身体也被重新填满生机。
生机回复,但被伤到几乎四分五裂的身躯,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换成其他人,大抵早就因为伤势过重而亡。
而曜灵却还能拄着金剑站在那,脑子里多了些零零碎碎的模糊画面。他皱了皱眉,没有再想,而是以剑做拐,想要立刻回倾城山。
他浑身可怖的伤势,看上去像是碎掉了。
一群守在大阵出口的师弟师妹们,看到他出来的模样,早已泣不成声。
“曜灵师兄,这,这是掌门说送给你的。”
一名流着泪的弟子将手中的包袱递过去。
那位养猫的师妹也哭着上前,将先前曜灵托付给他的包袱送上:“曜灵师兄,你的东西。”
曜灵眼神恍惚了下,随后微微笑了起来,像是冰雪融化后的温暖。
他打开那只包袱,先取出里面的一方帕子擦了擦手,随后才拿出小木盒,拣起里面那根绣着牡丹花纹的粉色发带,勉强站着,双手绕后,将自己散乱的青丝紧紧束好。
他看了眼木盒里留下的字条,便轻轻合上,重新塞进包袱里。
他又去看掌门给他留的东西。
一些珍贵伤药,与一张能够在千里以内定点传送的符篆。
后者的珍贵性,足以比得上一些极品法器。
但一般来说,符篆需要渡入灵气使用,而大阵会剥夺掉他所有的灵气与道术。
曜灵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血痕的手,一股并不属于他,却能被他调用的灵气在里面极缓的流动。
“谢谢。”
他一一看向众位同门,最后停在同门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定定地看了一眼,又道了声:“谢谢。”
藏在树后的掌门眼圈微红,硬憋许久的情绪,险些破功。
……
在一声声对他与小姐的祝愿里,曜灵微微笑着告别了这群以前的同门。
他拄着金剑,寻了条近处的溪流,将身上凝固的血迹洗干净,又抹了些伤药,接着拿出一身白底粉边的衣裳换好。
除了面色过于惨白,以及被摩擦出的细小伤痕,青年深黑的眼瞳熠熠有神,像是有无尽的精力,完全看不出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曜灵试着用了那股不明灵气,很快,他便用那张传送符,直接定点送去倾城山苏府的位置。
早在离开时,他便在苏府外围设下金光防御,不需要任何指路,他也能回到那里。
站在苏府熟悉的门前时,青年还有微微的恍惚。
随之而来的,便是抑制不住的情潮。
他不再是捉妖天师,此后可以光明正大与苏阮在一起。
妖生寿命漫长,他的灵气没有完全消失,寿命会比凡人长久,更可以陪伴她许多年。
虽然身份的阻碍消失了,但到了此刻,曜灵还是有些许的情怯。
一月有余未见,他不知道苏阮突然看到他,会不会生气?
就在青年满怀忐忑不安的情绪,准备敲门时,却见朱红大门自动打开,后面出现白绒……以及他朝思暮想的小姐。
直到真正见面的这一刻,曜灵才发觉自己预想中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只一味看着那个神色淡然的少女,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小姐,我回来了。”
“我已经不是捉妖天师,我们可以在一起——”
在少女逐渐变得复杂的眼神里,曜灵呐呐地止了声。
他突然有些惶然。
苏阮看着他,不再似最初的淡然,而像是多了些说不出的情绪,她含着叹息似的轻声说:“我知道。”
“可是,曜灵。”
“我已经有未婚夫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