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曜怒气冲冲地出去,在廊下走了一段距离后又莫名停下来,晚间的秋风带来些微的凉意,他抬头看着弦月,忽地觉得有些冷。
这一夜他没睡,坐在廊下看了一整晚的繁星。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下属们过来迎接他。
南州与云洲国只一条水路可走,要是顺风顺流而下,三日便可到达。
裴曜动身,余光瞥见黎玥连同殷吉说笑着过来,那个姓陈的侍卫不在。
黎玥也看见了他,快走几步想要追上,却见对方转身便上了马车。
殷吉数着布包里的银针,叹道:“好别扭一人。”
他刻意躲着黎玥,即使是上船后的一两天里,黎玥也从没见过他的身影。
殷吉在岑嵩和裴曜之间两头跑,偶尔兴致上来,同黎玥站在甲板上吹风,没吹多久便步履匆匆地去换药。
跑得烦了,就在裴曜门外大力拍两下,试图以此泄愤。
门倒是开得很快,再没出现过医师拍坏门的奇景。
殷吉端着伤药从岑嵩房里出来,又紧赶慢赶着往裴曜房间里去。
黎玥从旁闪出来,想要帮忙。殷吉乐得逍遥,将药往黎玥怀里一推,转身就回。
她端着药走到裴曜门前,学着殷吉大力拍了两下。
最后一掌还没落下,门就被恹恹地打开了一条缝。
少年仍旧一身红衣,开门后一眼都不看,直往书案旁走。
听脚步声还没过来,他有些疑惑,正想回身去看时,一只草蟋蟀弹跳到他面前。
收边没收好,身形也不流畅,折得实在丑。
他以为这又是殷吉研究出的新玩意,于是有些不耐地朝后方看去。
却是黎玥的面,带着眼尾同他一样的泪痣笑得眉眼弯弯。
“你不去看着陈谨,过来我这作什么?”
黎玥挑着草蟋蟀坐在一旁,笑道:“还记得这个吗?”
裴曜沉着一张脸:“当然记得,皇子宴上你拿着这东西吓我,我一时失礼……害得我被父皇责罚。”
“怎么就记得这些不开心的?你被吓哭后,母后带着我们两个离席,为了逗你开心,又从我的私库里逼出一颗成色极美的夜明珠。”
裴曜笑了一声,因着生病,眼白还泛着些微的红。
每每黎玥提到这些,他总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对坐着,湿咸的海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黎玥看着裴曜垂下的眼,笑容也有些僵硬,她有些难过地发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春秋轮换的四年光阴,连同从前的亲昵,信赖也被封冻进时光的坚冰里。
黎玥将草蟋蟀放进裴曜的手心:“我们随便聊聊吧,同从前一样。”
“同从前一样?”裴曜重复了一遍,话语里有些小心翼翼的期待。
门外敲门声忽地响起,连同下属的喊声传进两人耳里。
“公子!乌国战船逐渐向我们靠拢!船上的弓箭手已做好备战准备。”
话语间,一只飞镖划破长风,醒目且极为精准地斜钉于黎玥窗边。
这一道沉闷声响使得裴曜立即起身将黎玥护在身后,黎玥抓着裴曜的衣袖往里侧移,眼神从被飞镖打撇的木渣顺着往外看去。
长风猎猎,飞镖尾端翻动的红绦引出窗外张扬的乌国战旗,海风顺应人意,将那旗帜吹得更平直了起来,微微的波涛下,是反着熠熠日光的箭头,和一个身着戎衣,站在一众战卒里的女人。
那人站在甲板上,并不被海风所动。
周边几个身着铁甲的将领躬身同女人说着什么,而女人一双眼则饶有兴味地顺着弓箭手的箭头朝这方看来,恰好越过重重障碍与黎玥对视。
她神色明艳,红唇牵扯出极为动人的弧度。撞上黎玥紧张的眼神时,反而仰起头——
“沈雁之。”
裴曜接道。
他同沈雁之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这个随同当今皇帝一同从底层领兵杀上顶层的女人有种连他都讶异的生命力和疯性。
“公子,黎姑娘,现下我们到达云洲只需经过一道急弯,弯道水流湍急,加之乌国战船从旁作乱,我们怕是难渡险关。”
没有预兆,没有交涉,在手下人说完这话的下一刻,沈雁之便下了进攻的指令。
于是一道道钩强泛着银光如飞鱼般跃起,哐当一声死死咬住船面,引得船身一阵晃动。
接着飞箭铺天盖地如雨般落下,乌国战船的战卒得了指令,纷纷抱着钩强的绳索登上了船只。
这次只黎玥,裴曜一行人秘密前往云洲,所乘船只并不引人注目,乌国战卒登船,空间一下便显得有些拥挤了起来。
形势不容乐观,裴曜匆匆叮嘱黎玥不要出舱房,便带着手下人去了甲板。
黎玥只当耳旁风,她表面答应,看着裴曜的身影消失之后,便一转身,悄悄从窗口翻出去了。
她还没学鞭,只将银鞭缠绕在腰间,离开窗沿时,顺道将飞镖拔下。
黎玥身后的杀伐声愈演愈烈,狂风鼓动风帆,将两艘船只行驶的速度提快了两成。
天际的云黑压压地涌过来,风声混杂着雷声,在人心中鼓动。湿咸的海风里逐渐混杂了一丝血腥味。
黎玥躲着剩余的流矢,先往殷吉房中去。
一声惊叫从前方传来,黎玥抬头一看,殷吉抱着两个笨重药罐,急匆匆地从拐角跑出。
“黎玥!救我!”
她身后追出来一个手握长刀的小卒,刀尖眼看着就要砍进殷吉臂膀。
她腰间的长鞭只是拿来壮胆,如何又能越过如此距离鞭伤敌人?
千钧一发之际,殷吉反而踩到废弃的箭身往前摔。
黎玥手中飞镖瞄准凶神恶煞的小卒,虽没能封喉,却恰恰割伤了对方的眼睛。
温热的血连同惊叫一同散进风里,殷吉抓住机会,左右衡量,一脸心疼地扔开其中一个药罐后,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拉着黎玥往前跑。
白色的闪电利落地劈下,海面刮起狂风,引得两只船都忍不住左右摇晃。
前后道路皆被兵卒堵住,黎玥连同殷吉一点点被逼退至甲板上。
裴曜一身红衣,战得畅快淋漓,岑嵩握剑站在血泊里,玄色身影被雷电的光拖得老长。
他薄唇紧抿,挂着鲜血的眉眼看过来,满是凌厉的杀气。
“阿姐!”裴曜见她过来,不由得将这两位女子护在身后。
沈雁之也跟着钩强过来了,身着戎装的她看起来比满身珠翠的她更有魄力,也更加自如。
乌国战船比黎玥一行人的船大了一倍不止,兵卒也数倍于黎玥等人。
他们被乌国战卒团团围住,如同困囚的蝼蚁,已无任何还击之力。
雨终于倾盆而下,在片刻间便湿了鬓发。
沈雁之笑得开心,道:“父皇命我留你们一命。留谁的性命呢……”
雨滴落于她手中长剑,如同碎珠,将剑身裹住。
锋芒轻轻指向裴曜,没多时,又慢悠悠地移向黎玥的眼。
“原来是你。如此竟是本宫大意,当日还怜你同我一般不幸,打算彻彻底底放你一马。”
黎玥丝毫不惧,反而将护在她身前的裴曜拉过身后:“公主莫是说笑,当日深夜,您也曾派过几人暗中取我性命。”
沈雁之听了,先是有一瞬的疑,接着她闭着眼摇摇头,道:“不是哦,我沈雁之要杀便光明正大的杀,一向不做这类麻烦事。”
“真凶或许是你……”
闪电从如墨乌云中劈下来,滚滚雷声压过耳膜,黎玥没听清她的话。
包围圈越来越小,黎玥感到岑嵩连同裴曜都将她护在身后,而她紧紧抓住了殷吉的手。
船只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黎玥一行人慢慢被逼退至甲板边缘,黎玥往身后望,看见黑色的巨浪卷着白花,一个连一个拍打船身。
朦胧雨幕里,那一道海湾已逐渐看见全貌。
海湾距离云洲不远,黎玥踢开脚下身死的兵卒,慢慢从死者手中夺过一把刀来。
与其被沈雁之抓回乌国,还不如就此赌一赌。
“我有个很冒险的法子。”
黎玥低声说。
风浪愈来愈大,生或死只此一瞬。
岑嵩靠紧黎玥,欲将其护在身后,裴曜望着长姐的挺拔身影,瞳孔皱缩一瞬,于是那双沾满鲜血的鞋,又忍不住往前挪了两分。
殷吉抱着药罐,损道:“可得确保我活下来,现如今医圣的徒弟还是很值钱的。”
“要是活下来……”黎玥紧紧攥着刀,低声念着。
沈雁之身边的将士已经在劝其归去。
巨浪滔天,甲板上已然扑上来水花。
“乌国战卒,断绳!”
沈雁之高喝一声,在战卒断绳的瞬间便连同几位将领借着手中的抓钩,回了战船。
切断绳索的船只晃得更厉害了,被弃的战卒摇晃中与黎玥等人面面相觑,黎玥趁着机会,猛地转身冲向船舵。
剩余几人反应过来,也立刻上来援助。
殷吉扔了药罐,临行前看见呆愣着的一群人,恨铁不成钢地喊:“如今你们已是乌国弃子!若不来助,便一同不明不白地死在海里吧!”
***
“公主。”婢女上前,呈上衣物。
沈雁之回了船,倚在窗沿,看着摇摇晃晃驶入海湾的船只愈来愈远,远山如同鬼魅,似要将一切吞噬。
“你说,他们还有活路么?”
“公主,就算他们覆灭于海中。陛下爱女如命想来并不会苛责您。”
沈雁之摆摆手,婢女便放下衣物退出去了。
在她眼里,船只风帆胀满,顺着风力与巨浪,猛地冲进海湾内里。
一道巨浪打来,船只消失一瞬又重新浮现于海面,不多时,似又蓄起了滔天巨浪。
这次等她再定睛一看,船只的身影便不见了。
可惜……
沈雁之叹一声,觉得有些无趣,不过若是他们侥幸生还,依照云洲摄政王的性子,估计也难以活着离开云洲。
“……返程吧。”她轻轻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