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离凤栖不远,从皇城一路向南行一昼夜,再乘一日船便可抵达。
黎玥等人的行踪早早被凤栖女帝所知晓,离凤栖还有一段距离时,站在甲板上的黎玥便能看见环映山水的点点火光。
橙黄火光连成一片,在水面悦动,纪时微从舱房中走至黎玥身边时,恰好凤栖的凤凰灯猝然亮起,在一众人的眼中绚出一捧火光。
“此为凤栖至美。”
黎玥听着纪时微的话,将目光更多地投向远处,越近,凤凰的模样便愈清晰,五彩的极灵动的纸羽在风中晃动,鸟头的花纹呈现“德”字形,张开的翅膀上的花纹呈“仁”字形,饱满的腹部花纹呈“信”字形。
凤栖字体纤长飘逸,使得面前的凤凰更加灵动优美。
凤栖人民信仰凤凰,浇灌圣树,将德,仁,信作为道德规范。在此地,女子可为天,为地,为万物。她们张扬明媚,各美其美。
一点暗光猛地从码头各地升上漆黑夜空,迸发的焰火与星辰争光,细碎的星火如雨落下,喜庆的乐声却随风而起,轻快地传进黎玥耳里。
还未下船,凤栖的女子们便早早排了两列,捧着凤栖国酒夹道相迎。
黎玥同纪时微带着殷吉,卜言等往前去,簇拥的人群在黎玥踏上印有庞大古树的金丝毯时便散开了。
面前八顶轿子,每一顶便是不同风格,不同颜色,顶盖边缘各雕了栩栩如生的凤凰,帷幔被晚风吹出波痕,却并无掀开的迹象。
黎玥往前走一步,将面前的轿子从左至右看一圈,接着便朗声道:“乌国前朝公主黎玥,拜见凤栖大皇子纪烜。二皇子纪琅思、三皇子纪煦……”
话还未完,便有一位皇子掀帘而出,一双凤眸圈起笑意,如一阵风般凑到黎玥身边,朝她道:“不必如此拘礼!”她步伐轻巧地绕了半圈黎玥身侧,亲昵地赖在纪时微身上说:“我们九人,并不都在此处。”
“四姐身子骨弱,留在宫中与皇上等候。五姐救济四方有难之人,至今未归,三姐七姐留守边境,无暇过来。”
话语间,黎玥面前的轿辇终于又出来几人。
行动皆快,气质皆美。
“久闻盛名,黎玥乃我国贵客。”见大皇子纪烜慢步过来,黎玥先见了礼,刚要将头低下以示尊敬时,却感到一阵沉香扑鼻,她的额被轻轻抬起。
“贵客不必垂头折骨,来我凤栖,便要褪去那些男人框在女子身上的荆。黎玥,该垂眸求请的人可不是你。”纪烜的目淡淡一瞥,便与裴曜对视,硬生生将裴曜逼退了一步。
凤栖以女为尊,对男子多有桎梏。
黎玥觉察到裴曜有些不忿的眼神,正打算等一等有些落后的几人时,女官们连同一旁候着的随应拥上来,簇拥着黎玥。
纪烜拉过纪时微,在人群中同黎玥并肩而行,余光见裴曜垂眸不语,同另一个面容冷峻但目光一直锁在黎玥身上的男子远远走在后面。
心下思量一瞬,便道:“几年前,我听闻李朝太子李曜坠崖,新皇派人搜寻三日未果。第五日时,他捧着面容模糊的孩童头颅宣称李朝血脉断绝。”
“母亲听闻六妹领着李朝后宫妃嫔殉国,悲痛欲绝,她不信六妹没为女儿儿子留活路,也曾暗中下旨找寻你的踪迹。可惜线索只停留在你被一个妇人从崖下捡走……”
她叹了一声,念道:“如今家人齐聚,真是不易。”
家人齐聚?这话落进黎玥心里,砸出一丝苦意,她的双亲在黄泉之下,她的秦娘安眠于故土。
至于裴曜……
黎玥抬头应声:“这一路确实不易,还好弟弟安然成长。我在世间还有一丝盼望。”
纪烜淡笑不语,轻拍了拍黎玥的手,再无动作。
这一路上,侍应们簇拥着轿撵,一路往皇城中去,凤栖比云洲暖和,还未到下雪的时候。
她们各自寒暄一段时间,黎玥一行人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黎玥带着殷吉上了轿,两人到了陌生环境皆有些紧张,各自沉默着看向外面。黎玥见街道两旁的铺子皆收了,可能是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街面反着粼粼碎光,凉风扑在黎玥面上,到了此刻,离开云洲才有了实感。
轿撵刚进宫门,便有一众官员身着凤栖服制候在一侧。
凤栖除了以颜色表明身份外,还会选用不同材质、长短的耳坠来反映其地位。
面前的官员耳坠长而细,以紫色晶石为坠,而凤栖以黄为尊,红色次之,再往下便是青,紫,白色。
黎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们的服饰,着官服等候在宫门处,应当是要拉着她们先习凤栖礼仪,整理仪容后再觐见帝王。
正要遵循官员的指示下轿时,在前的纪烜却先一步出声:“皇上思念李朝悯公主已久,特地叮嘱我等来迎,不必再往大人那走一遭了。”
轿撵重新起步,殷吉凑过来,悄声问道:“大皇子刚刚说的是李朝悯公主,这是否也说明凤栖已经知晓了我们的来意,并且有了帮我们的意思?”
“那我们岂不是很快就能借到凤栖财物?这一趟终于轻松些了。”殷吉说完,长出口气坐回了原位。
黎玥瞧着殷吉苦着的脸,也明白这一条在生死边缘上的不归路让她心惊胆战。便只压下心中所想,出言安抚了几句。
轿撵至多能行至内城,此时天色已晚,墨色空中仅剩几点碎星。
宫人掌灯在前,将黎玥殷吉迎了出来,而裴曜和岑嵩则遥遥跟在最后。
纪时微安静地跟在纪烜身旁,忽地出声:“阿姐,我……有些害怕。”
当年她不顾母亲反对,一意孤行嫁到云洲,多年过去,在云洲一事无成后灰溜溜带了疯病回来。
她站在大殿前,望着灰沉百阶有些退却。纪时微松开纪烜的手,反而拉住了黎玥。
纪烜看着纪时微,面容先有些冷,没过多时又温和起来:“你已经付出了代价。母亲不会多说什么。再者,血一般的亲缘,你还怕她生你一辈子气不成?进去了,好好向母亲陪个不是,撒个娇就过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裴曜隐在暗处的浅笑却被她不经意发现,于是她又转向身侧的裴曜道:“我们说话,还没轮到你摆脸的时候。”
她见裴曜面色一僵,又瞥见裴曜身侧岑嵩恭敬垂眸的模样,心下的气又消了一些,出言讥诮道:“依我看,李朝太子还不如你身侧的仆从懂得如何摆放位置。此是凤栖,你以为你们能进宫是因为谁?”
纪烜因着她大皇子的身份,性子本就骄傲高贵,又因凤栖帝王近日多病无意看管朝廷,便放了权让她监国,因而她先下逼视他人时,气质更加凌厉威严。
裴曜知晓求人就得低一头的道理,可他偏偏收起笑,抬头直视纪烜,轻佻又很是刻意地说:“凭什么。”
这句话就这样生硬又突兀地被他说出,自然引起了纪烜的不满,黎玥也回身,见岑嵩的手在暗处拉了一把裴曜。
黎玥皱眉,看着裴曜的眼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纪烜将这姐弟打量了一下,心中有了衡量。
“凭凤栖以女为尊,凭你在此地不如黎玥。在云洲你们如何拿到援兵兵符本宫一清二楚。敢问李朝太子你做了什么有用的贡献?”
“与摄政王周旋献计的可是你?护下纪时微的可是你?拦下寻死的云洲天子可是你?”
“都不是。所以你为何不满?”
“大皇子。”黎玥听完,皱眉出声,这些话从纪烜口中说出,看似欣赏黎玥,实则更有挑拨黎玥裴曜关系之嫌。
纪烜听黎玥阻拦,却也不恼,抬起手指顺着黎玥受过伤的臂膀一路滑向她的手掌。
她回身引着黎玥一步步登上阶梯,一步步迈向大殿。
黎玥提裙,望着阶梯尽头的金色牌匾,在风中忽地轻声问:“林夫人,云洲摄政王的母亲,可是凤栖人?”
“聪明,她是我们的人。”
“所以她一开始便在暗中监视我的行为?”黎玥想起她被林夫人安置的那间房内,她看见的那幅巨大的古树图和林夫人耳上长长的银流苏。
“嗯……你可以这么理解。”
怪不得纪时微曾说凤栖女帝对她早有关注,黎玥想将手撤下,却被纪烜紧紧拉住。
凤栖无雪,却有猛烈寒风,纪烜站在高处,冻得面颊皆红。
黎玥抬头看向纪烜,见她面朝大殿,不曾回身看过她的姊妹。
“黎玥,我一路走来,是有野心的。我与这个国家,都是有野心的。”
林殊缘曾是她安插的一个棋子,这棋子用处很多,即使后来纪时微一脚踏进云洲,这棋子依旧能发挥作用,她可解闷,可取乐,可以命换命……亦可杀人。
可惜林殊缘埋伏多年,最终栽在了爱字上,她爱静庄皇后,因此不愿伤云洲先帝让静庄皇后伤心,她爱方承渊,因此主动与凤栖断绝往来多年……
当时纪烜懒得管,只觉得这颗棋废了,但恰恰裴曜同黎玥在南州以前朝遗孤的身份与乌国抗衡的消息传遍天下。
这颗棋子才又被启用。
林殊缘给出的条件是脱离她的监管,与凤栖不再来往。
纪烜嗤之以鼻,但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