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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二十四章 春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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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服的青布衣裾拂过潮湿的砖地,蔽阴处的来人身影渐而走进了月光下….

此时,清冷月光包裹着这小小少年,使那脸上饱满的五官已清晰可辨……

徽玉模糊着目光卧于血泊中,似见身边密刑者一脸愕然,与来人四目相对起来…..

少年长眉倒挑,圆目紧凝,骤然开阔的瞳仁里泛上了些许微光。徽玉蹙起眉心,目视来人缓了口气,任热气在微翘的鼻尖上凝成了汗珠…..

“放开她…..”

少年启开口、渐近威厉道。

“太…..太子殿下。”

“您、您怎么来了?!”

瞧见眼前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宫人装束,妇人赶忙跪了下来。可惜疑惑未解,带刀侍卫紧随其后,转瞬将地牢里外团团围了起来…..一时间,妇人双手覆地,不知所措地抬起了目光。

“太、太子殿下。”

“此人乃是朝廷重犯。王、王爷有令…..”

…..

“是本王说的话你们全不过耳…..还是…..”

“视我这当朝太子为无物了?!”

…..

“但….但是…..”

对质间,少年目光坚定,而狱中人旁视左右,始终游离着恐惧。

“你们放心…..”

见眼前人难消猜忌,受益竭收厉色,叹而眸垂。

“本王…..不会为难你们。”

他于怀中取出一纸手谕,递给了眼前人。

“在来此前…..”

“本王已说服父王收回成命。”

“此人…..”

“我们需另行处置。”

对于这立于漩涡中心的少年,密刑者深知其与效力之人的亲密关系,更明白他久居深宫,此番乔装来此,定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她犹豫半晌,无奈地接过了密文……

…..

待水清宫下人陆续退下,受益赶忙招呼过一旁医者上前扶徽玉起身,又令其紧急处置起了其腰间的伤口。却是徽玉此刻虽满心愤恨、竭力抗拒,但此般虚弱意识下,身体已无反抗之力。他含泪侧去眸子,默默忍受着来人手忙脚乱的处置…..

“如何,伤得可深?”

模糊意识中,自己靠于那人臂中,耳边传来的话语强压着丝丝关切。

“回殿下,江姑娘……”

“虽负刀伤,但…..”

“所幸…..有此物庇身…..”

医者话毕,两人目光齐落,停留在了那别于衣间、血迹斑斑的半截笛柄上。

“故伤….未至脏腑。”

一时间,少年松了口气,目光又似陷入了恍思。

“这只要止了血…..再加以用药。”

“修养数月,就应无碍了。”

…..

“殿下…..”

“殿下?”

就当医者处理完伤口,不解仰目,受益回过神,骤醒了目光。

“噢,嗯…..”

“那….那就好。”

他松开手,欲扶起怀中伤者。却是此刻两人对话被徽玉悉数听进。这羞愤之人瞳色骤扩、一个反手将笛缘抵上了受益的颈侧。

“臭….臭小子……”

“你…..”

“你何以知晓我的身份?”

…..

“你…..你与你父亲,究竟…..”

“打的什么算盘?”

那人压眉的浅眸中,散开了丝丝血色。

…..

“大胆!”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垂危者孤注一掷的反抗让周遭侍卫顿慌了神,他们重围而上,剑抵持笛之人。而徽玉傲恃以对,全无惧退之意。一时间,牢中千钧一发、落针可闻…..

僵持中,受益用眼神示意众人退下,接而缓转过了目光。

此时徽玉不屈的双眼中,那坚毅的对视透过了甚为复杂的神情…..

“江姑娘…..”

“入府多年…..”

他缓缓说着,一边抬手轻抚上了笛端。

“可不会觉得…..父王对七年前,宫中行刺一事……”

“毫无…..头绪吧?”

刹时,面色苍白之人眉头紧拧起来。

“那时…..我尚且年少,对宫中异闻并不详知…..”

“然而数年后…..”

“当本王与范大人无意间聊及此事…..”

“却察觉父王…..”

“早已知晓刺客…..”

“出自王府。”

在徽玉不可思议的凝神下,他握上笛柄,缓推至了身下….

“只是父王,担心追根究底会牵连无辜,更不愿数十年的君臣信任付之一炬。”

“顾对此事采取了不闻不问,放任自流的决断…..”

…..

“原以为…..”

“姑娘经由此事,会知难而退,打消念头。”

“但…..”

“如今看来…..”

“是父王…..低估了姑娘的一腔执念。”

见伤者指紧,面中隐忍不发,受益略笑,挂上了些许坦诚的怜悯。

“江姑娘。”

“如今……”

“你已无任何退路。”

“与其背负谋逆之罪,不如…..”

“收起无谋之念、暂避王府。”

….

“至少……”

….

“至少…..?”

女人的唇角掠过了一缕讽意。

…..

“至少父王可留你一条性命。”

少年若有所思地迎上眼前人愤忍的目光,放缓的语气透出了丝丝无奈。

“江姑娘…..”

“前朝冤屈难伸之事,桩桩件件不胜数,你本性良善,何必一时冲动,断送了自己的安稳人生?”

“况且…..”

….

“况且你养父尚居王府,你若一意孤行,你…..”

“你可想过他老人家的处境?”

“还有…..”

“还有你那在宫中的友人…..”

“今天若不是她寻到本王处,跪于本王居所前不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本王打听你下落…..”

“本王也不会知道你惹恼父王,在此被处以密刑。”

听他提及父亲与荼蘼,徽玉一时间凝固了通红的双眸。她的手紧攥着,不可置信的泪水却已如注。

“荼、荼蘼…..”

“是她…..”

随着眸色笼罩的黯然渐渐散去,透彻心骨的厉色又从瞳芯里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

…..

“混账小子,你竟敢威胁……”

她缓过神、一把抓过了受益的衣襟。却是颤抖的话未尽,想起那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老者、那被自己有心利用,却又一腔真心以付的女子,隐痛钻心、泪如泉涌之人攥紧的手渐而松懈了下来…..

趁眼前人恍惚间隙,受益转眸示意。来人立即将奄奄一息的女人抬上了一旁的载舆。

…..

马车夜行在崎岖的山路中,摇摆起伏的竹帘敲打着轩框,使阵阵颠簸回响送进了耳中。夜色随着行进的马蹄声渐去,破晓的春光透过若隐若现的竹隙,丝丝缕缕地漏在了车中人横卧的侧颜上…..

看着那人紧了紧裹着身体的毛布,强忍着痛楚瑟瑟发抖,坐于一旁的受益心生恻隐,弯腰替她将毛布提上肩头,却是女人愤然抗拒、一下撇开了少年的手。

“别碰我。”

女人的强情让受益深叹了口气,他收起手,坐直了身子….

“说…..”

徽玉裹紧毛布,不改望向窗外的目光,启开皲裂的唇口道。

“你父亲…..”

“究竟….”

“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受益转过目光,微怔了片刻。

“自你…..”

“与狄侧妃走近…..”

…..

“父王…..”

“便心生了猜忌。”

少年的一脸坦诚令北玉稍觉意外,她将目光挪去眼前人身上,又硬生生道:

“那可是…..”

“你告的密?”

受益看去这心怀恨意,面无表情之人,沉默中不由略浮苦笑。

“本王确察觉,那夜宫中的侍女,与乐师大人你,同为一人。但….”

“去松月阁问话。”

“却非本王本意。”

徽玉不屑错目,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那时,父王为了谨慎起见,嘱托范大人暗查姑娘所出。”

“后却意外发现…..”

“姑娘身世牵连前朝旧案。”

“故…..便猜到…..”

“姑娘多半…..就是七年前…..”

“那行刺之人。”

…..

“加之姑娘以男子身份示人。”

“处心积虑入宫,又与侧妃甚为亲密。”

“父王一时震怒,方…..”

“对姑娘动了杀心。”

…..

“那….你又为何…..?”

启开的唇口间,女人狭长的目光透出了丝丝扑朔。

“我虽受父王所托,着手于宫中彻查。但却不知…..他下了这般决断。”

…..

“当荼蘼姑娘找到本王时,调查…..”

“方有了新的进展,本王…..”

“从流放的于阗国后人口中打听到了姑娘的完整身世。”

“所以…..”

“所以?”

听见这其中因果,北玉缓了口气,吐出了几分无法深信的疑惑。

“所以…..我即刻出宫。”

“将所知的一切禀报父王。”

“并说服父王…..”

…..

“收回了成命。”

少年义正辞严的阐明说罢,徽玉一脸不可置信地凝怔了起来……

随着满心躇疑渐渐退却、怅惘与讽意游走于面中,她掩饰着心中苦楚,转过目光、又将头平仰了回去。

“太子殿下…..”

…..

“我这般罪孽深重之人,苟活于世、不过行尸走肉。”

“您这般“大发慈悲”,不如索性…..”

…..

“索性让他们拿了在下这条贱命。”

…..

“你今日…..”

“动了恻隐…..”

说罢,那人的悲目又含笑回了过来。

“可就不怕…..来日后悔?”

四目相对中,少年一时语凝。

“我江北玉…..”

“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女人的笑容凄厉而冰冷,衬得少年面中尽是恍然无措。

….

短暂沉默后,受益咽了咽喉中湿润,稍稍放空了目光。

“即便姑娘…..”

“如此想。”

他缓了口气,也仿佛释然了多年禁足于宫中的隐忍负重。

“受益…..”

“亦无言悔。”

少年的隐忍话语让北玉又一次转过了目光。

“毕竟…..”

“我赵受益…..”

“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一瞬间,少年沉稳的眸色、不卑不亢的话语令北玉阔开了瞳色…..

“毕竟比起生死病老,这些无可违逆上天之事…..”

他轻拨开窗栏的竹帘,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去了山花烂漫的景间。

“我更怕…..”

“这世间人…..”

“生于繁华平盛…..”

“却…..”

“苦于…..战火烽鼓。”

见那人言罢,嘴角恍过些许苦涩。北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模糊的身影,只觉空气里有些莫名的灼热。

至亲的毕生所愿闯入此刻的心中,她百味杂陈、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目光又一次移去了春微粼动的窗外…..

“西域…..”

“于阗国。”

“立国百余年,却在数十年前….”

“再度饱受战乱之苦。在…..”

“与喀喇汗之战中,为获得援助,而特驱使者千里迢迢来宋。”

“随献了琳琅玉器与多名歌舞艺者。”

少年同浸此番光景,想起了人们口中拼凑而成,那些悲壮岁月里的前朝往事,不由一个人喃喃自语起来。回头见北玉颦眉、不应片字,他留恋于那目光片刻,轻出了口气,又替她缓缓说了下去…..

“随献舞者中有一女子,生得风姿绰约、容貌艳逸。”

“女子擅胡璇,好箜篌。”

“颇得先帝宠爱…..”

“只可惜…..”

“女子心系族人安危存亡,数度向先帝进言,请求援兵于阗。”

“先帝顾及建国初始,内忧外患,国库空亏,故数度搁置了此事。”

“女子心中绝望,郁郁寡欢,加之先帝宠新厌旧,于是很快便将女子抛去了脑后。”

“他日…..”

“一次宫中会宴,女子以一舞胡旋博得了前来赴宴的众人喝采。”

“这其中,有一人…..”

“更对女子念念不忘,记忆犹新。”

“此人…..”

“便是张洎张宰相府邸中的七绝乐人之一……”

“江秉文。”

…..

“张洎原臣辅后主,从江宁府带来了众多乐人,予以接济,养于府邸,不时供宴乐之用。”

“而这些乐人之中,更有才华出众者七人,除去那位江氏,还有邢、杨、付、李、卫五位乐师与一名名为宛碧澄的歌伎。”

…..

“当年这宛娘子虽不过十三有余,却已出落得丽质天成、亭亭玉立。”

“张洎为投先帝所好,有心将此女送入宫中。”

“却是此事一出,便立即遭到了其他六位乐师的强烈反对。”

“因为…..”

“六人不仅对孤女师同父母,不愿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再度重蹈覆辙亡国宫人的屈辱。”

“更因…..这小娘子的未来,事关…..”

“与某个人的承诺。”

…..

“某个人…..”

“承诺…..”

只言片语漏于唇口,北玉尚有知觉的意识中,风摇夜雨中父亲与自己促膝而谈的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

“假如我没有猜错…..”

“此人…..”

“正是你的养父……”

“宛卓生。”

一阵颤动恍过女人眼底,少年的面影略浮上了苦笑。

““令尊”…..”

“宛卓生。”

“庐州人士,自幼家贫。”

“少时虽不善学问,勤苦难成,但也凭借混迹于市侩的一身杂艺而得以娶妻成家、糊口生计。”

“成婚次年,夫人产下一女。”

“却是此时…..”

“正值我宋平定南汉,国力日渐强盛之时。后主一杯毒酒处决了林仁肇将军,使得南唐境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而你“父亲”亦在同乡友人的劝说下,恐亡国之难,而动身逃往汴梁……”

“为保逃亡途中安危,夫妻二人在启程前…..”

“将襁褓中的长女托付给了城中远亲。”

少年句句淡然,嘴角却抬起了甚多讽刺。

…..

“抵京以后,一向心思敏捷,为人圆滑的宛夫人…..”

“凭一纸张贴布告,抓住了国公府替小郡主寻找乳母的契机。”

“通过层层筛选,夫人如愿以偿。而你“父亲”亦得国公夫人举荐,博得国公大人赏识,从一届武夫进封为了副尉。”

“只是…..”

“这用牺牲长女而换来的出人头地,终究还是…..”

“迎来了因果得报的一天。”

少年抬眸,投去了那卧榻上的枯槁面影。

“经过十年的等待…..”

“得以锦衣玉食的夫妇二人,终于如愿以偿…..再度有喜….”

“只是…..”

“这一次的出产…..”

“却时乖命蹇。”

“一切…..”

“更仿佛经了一遭噩梦…..”

…..

“在诞下男婴后,夫人因产褥之灾撒手人寰,而寄托了两人期待出世的长男,也…..”

“在数月后夭折了。”

“想到…..”

“这一切仿佛天意,你“父亲”悲痛欲绝、悔之晚矣。”

少年的倾诉下,北玉攥手盈泪,不知所措的脸庞更参杂了些难以自处的难堪。

“为实现夫人临终遗愿,也为弥补自己心中多年愧疚。副尉大人启程离京,决意赴江宁府寻回女儿。”

“只是…..”

“当京中马车到达了江宁县时,眼前的一切,却让这背井离乡之人满眼盈泪、满目疮痍。”

“与我宋的数年交战下,昔日繁华的都城早已物是人非…..”

“立于城前,满眼皆是沿街的流民与荒败不堪的街景。”

“车中人匆匆赶至当年的远亲家中。家徒四壁的屋中,住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

“你“父亲”不愿就此放弃,又多番碾转打听。”

“后来…..”

“后来终从知情者口中得知,数年前、这家人早已搬离了此地,而当时收养的幼女…..”

“也被抵卖进了宫中。”

…..

“这一噩耗…..让副尉大人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就当“令尊”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匆匆赶到金陵城时。”

“被买通的宫婢却道…..”

“这宫中的宫廷乐者,大半被后主抵作金银,一并送去了汴梁张宰相的府中…..”

“而那位宛姓的小姑娘,也有人瞧见身在其列…..”

…..

“所以…..”

受益微以叹息,甚漏感概。

“那宛娘子…..”

拂面煦风中,两人相同的沉默似乎已应证了往事里一致的真相。

“后来…..”

“你父亲快马加鞭赶回汴梁,将多封书信送至宰相府中、多番言辞恳求,只为…..只为求见女儿一面。”

“却是张洎恃才傲物,趋炎附势,又岂会理会一个无名小卒的恳求。”

“况且…..宛卓生出自国公府,而魏国公这般开国功臣,在朝中没少给这位降臣难堪…..”

“张洎不由分说,自然拒绝了此事。”

…..

“就在你“父亲”郁郁寡欢,反复想起发妻临终前嘱托,满心皆是“接回女儿、替女赎身。”这声泪俱下的忏悔时,他长跪于宰相府外,仿佛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遇…..”

…..

“也许…..是被这真心忏悔所触动。”

“也许……是因父母之心所同理…..”

“此时,宰相府中,有一人…..”

“悄悄找到了你父亲。”

耳边话勾起满眼泪光,北玉的侧眸隐约闪烁起来。

“那一日,以江秉文为首的六位乐人,以及宰相府、皇宫中,大势来自于金陵城中的所有宫人…..”

“皆表示为了碧澄姑娘,为了国人最后仅存的颜面和尊严,而表示愿意倾囊相助。”

“副尉大人听罢这一切,不由满心诧异、愧疚不已。”

“自己曾贪生怕死,为了一己之安而弃女投敌。而来到敌国,却也有为了己心坚守都城……即便被昏庸国君以抵为物,却依旧不卑不亢、风骨峭峻的忠义之士。”

相视泪光下,少年难释的话语令北玉生出了几分悲悯的哽咽。

“凡金陵城者,为了碧澄姑娘,皆纷纷慷慨解囊…..上至仕官、下至宫婢,无一不心怀爱人爱国之心。这一切…..”

“甚至让朝中对张洎心怀不满的旧臣们亦心生出了丝丝触动与同情。”

“世间之人,仿佛窥见了…..”

“那些自尊被踩至脚底的至卑之人。”

“为了守住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而不惜一切…..”

“纷纷赴进了火光里。”

少年的动容之语让北玉默泪而下,她微微颤喘,胸口却再也止不住抽噎……

“后来…..”

…..

“在众人协力下,副尉大人…..”

“终替女儿凑够了赎身的百两黄金。”

…..

“而此事…..因牵涉甚广,又在朝中被传得沸沸扬扬。”

“身为降臣身份的张洎不甘指责……”

“所以不得不收下了宛娘子的赎身钱,以平众怒。”

“只是…..”

“悠悠众口,撕开了讨伐的端口,朝中人不断参奏弹劾,让宰相大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

“他一边将宛娘子脱籍之事百般推脱,一边又巧言善辩、伺机而动…..”

…..

“碧澄姑娘赎身之事不了了之,而众人筹集的毕生心血亦被无信之人中饱了私囊。”

“就在大家义愤填膺、束手无策之际,此时……”

“有一女子,走入了众人的视野里。”

“此人…..”

沉重的话语下,少年的目光渐渐笼向了榻上人苍白的侧脸。

“就是…..”

“那居于宫中的于阗国女子。”

说罢,仰望的眸色隐动,泪水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也就是…..”

“你的母亲。”

感受着空气中切肤之痛的苦涩,受益抚摸着手中血迹斑斑的玉笛,又将此物静静放置去了北玉枕边…..

“当张洎发现…..”

“江秉文与于阗女子暗生情愫、秘密往来多年。而这于阗女子亦同情宛娘子的遭遇,欲答应心上人,要将自己收取百金、言而无信一事弹劾于先帝,这被先帝初起疑心的老臣终于等来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机会……”

…..

“那一夜…..”

“美酒佳肴、酒过三巡,就在于阗女子举杯欲谏之时。”

“那时还是寿王的父皇令宫中禁军大势而来、将宴春阁里外重重包围了起来。”

“父皇和张宰相以收到金陵城细作谋反密报,而前来护驾。”

“而从未将降国宫人放在眼里、一向高傲自居的先皇虽觉此事甚为荒唐,却也抵不过既生的疑心,而令人对宴中饮食器皿进行了当场查验…..”

“后来…..”

“宫人确从于阗女子递上的杯中验出了牵机之毒…..”

…..

“后来…..”

眼前女子的默泣令受益放缓了语气。他踌躇了片刻,一边投以温和打量,一边又字句斟酌地说了下去……

“后来…..先皇震怒,不仅将寿王与宰相密告中主谋的七绝乐人皆处以极刑,更将汴京城中金陵出生乐者,严刑拷打、处刑流放……”

“血洗京中时,几乎无一人幸免……”

看着玉笛被榻上人紧攥于手,指节止不住颤抖,受益渐黯神色,犹豫片刻,话语只竭力平淡了下去……

“当年的肃清旧案虽目不忍见,但…..”

“被奸臣所惑的先皇,直至临终,却始终不知…..”

“那于阗女子不仅背叛了自己,而更与江秉文珠胎暗结,在废殿中偷偷产下一女…..”

“当年,江秉文将孩子抱出了宫…..”

“养于膝下,足足过去了五年有余…..”

“而宛娘子之事事发后…..”

“七绝乐人与于阗女子自知谏言之路如以卵击石,危险重重,于是…..”

“早在那夜之前,就将那幼女……”

“托付给了宛卓生。”

“宛副尉于心不忍、心怀愧疚…..”

“故毫不犹豫答应了此事,而护那孩子的周全,亦成了他唯一…..”

“能慰藉良心之事。”

…..

“后来…..”

“友人的冤亡,女儿的自死,从汴京蔓延至金陵城中的血海漫流…..”

“这一切,都让这位“趋炎附势、胆小怕事”的父亲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急转。”

“他与养女虽得国公大人庇护而免于一难,但…..”

“当年这桩深仇血恨,却…..”

….

“深种进了两人心里。”

听着这基于他人之口的拼凑揣摩,北玉握紧笛身,唇角难止屈愤颤抖。

…..

“不错……”

“当年之事,一切正如你所说。”

“我爹娘皆为奸臣宗室所害,而碧澄姑娘亦不堪屈辱自缢而亡……”

“叔叔们一生背负污名,而金陵城者….”

“更负有无人敢言的覆盆之冤。”

她字字戳心说罢,似想起其中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风干泪水的脸庞又浮上了讽刺笑意……

“只是….”

…..

“江姑娘…..”

“如果……”

“我是是说如果…..”

受益打断北玉的话,攥紧膝上双拳,低垂的目光愧疚自问后,又用坦荡地直面起了眼前人。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

“能替你的家人,替所有金陵城宫人…..”

“沉冤昭雪。”

“你……”

“可能放下执念、放弃无畏冒险?”

少年突如其来的一番假设让北玉僵开了续讽之口。

“沉冤……?”

“昭雪……?”

“有…..人?”

她咬着唇角,含泪笑出了声。

“谁?”

…..

“你?”

见那小小少年睁着清澈明亮的目光,熠熠含光地看着自己,女子一时间忘记了疼痛,面目扭曲地肆笑了起来。

“就凭你?”

她平缓了许久捧腹心境,回过的嘴角尽是不屑。

“你这小子,瞧着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样……”

“做起事来,倒是与你爹一般…..”

她一手执笛、狠狠挑起了那端正少年的下颚。

“一肚子算计。”

恨言罢。见她半撑着身体,目光扬起挑衅的暧昧,受益躲避不及,脸颊泛红…..这般反应令北玉愕然,她收回手,侧脸挑起了眼梢。

“你…..该不会觉得自己…..”

“有朝一日,继了位、接了那皇帝老儿的班。”

“就能肆无忌惮地声张所谓“正义”、为所欲为了?”

她卧回身,与他错开了眸色。

“那你……”

“也过于天真了。”

无奈的话语下,女人渐收起了玩笑神情。

“就算你有那般耐心,我…..”

“可没这般闲情逸致。”

….

“况且…..”

“你能否活到那一天…..”

她转眸,少年一时间恍惚,下意识看向了这傲娇的女子。

“还得过了我这一关。”

说罢,那勾着冷笑的面庞已满斥进了自己的视野。

“对了。”

就在少年挪开眉目,竭力消解情绪之时,机敏的北玉似察觉到,这人似乎对自己时有流露出莫名好感……

“方才你说的一切,虽大致无误。”

“但有一点…..”

“我得替你纠正一二…..”

她不改怅望的目光,语气甚为轻蔑。

“我虽是爹一手带大…..”

“而他与我娘确也是一见钟情、交换了笛簪的生死之交……”

“但他们之间…..”

“发乎情、止于礼,彼此…..”

….

“唯有敬重。”

…..

垂目少年心头为之一颤,久久的沉默后,那疑目稍稍抬了起来。

“若非他,在我娘身怀有孕、重病不起时,无微不至的细心照料。”

“在这宫中,别说生下孩子,就连保命…..”

“也难于登天。”

…..

“…..”

受益欲言又止,不由僵直了身体,紧扣上了那寥寥而言的侧目。

“我母亲虽曾承宠,但这所谓的“宠”,也不过是宗室男子之间的乐子罢了。”

“那皇帝老儿只视我娘为胜利者的所有物。”

“而…..”

“我究竟是谁。”

“那个男人,是谁…..”

“这些…..”

她暧昧止笑。

“倒是无人知晓。”

两人四目再对时,少年隐润的目光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的惶恐。

…..

“张洎勾结寿王,在那酒中做下手脚,屠戮金陵乐者,不过是为了各自不能公明的理由……”

“太子殿下…..”

…..

“宫中的人心险恶,您久居多年,该不会…..”

“连这些事也猜不透吧?”

受益圆睁着眼,隐痛的心中却剥丝抽茧、梳理出了一丝明朗。

“难…..难道父王…..如此简单应允我留她性命…..”

“是,是因为…..”

“他从我的话中猜到了…..”

“但、但他是如何…..?”

…..

“但是我…..”

“我却对她…..”

……

“喂、臭小子!”

见自己的目的达成,北玉收起无谓悲色,假意笑唤道。

“我说…..我们这些个陈年旧事,说也说够了。我们…..”

未看见少年眼角克制的湿润,北玉得意于其紧张无措的模样,不由按耐悲痛、透出了阵阵畅快。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

“还…..还需三刻。”

受益缓过神,竭收悲泪,拘谨回道。

“对了,方才…..”

“那庸医与你说,我的伤并无大碍。”

“那可有说我这疾症…..”

“也能有治?”

北玉一边摸索着往后计划,一边与黯然神伤的少年打探起来。

“姑娘多虑了。”

此刻的年轻男子似乎稍稍平缓了情绪,他垂眸微叹,从袖中取出了一枚折叠小巧的纸包。

“姑娘入宫染了风寒、医者诊治时,偶然发现姑娘…..”

“服用此物后,曾出过癣疹。”

他打开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摊开在了北玉眼前。

“这是何物?”

“薯蓣。”

霎时,女子眼中似化开了阵阵释然。

“服用此物生疹者,量少者癣疮数月,量多者,则喉嗌肿胀,吐纳不能……”

“但太医说,此症只要煎服用药,需几日即可痊愈,更无性命之忧。”

….

“所以…..”

“是婉歌那丫头…..”

受益点了点头,面露无奈。

“她原是淑娘娘的侍女……”

……

“你父王…..”

“可是怕我死在宫里,让皇后抓了把柄?”

受益方欲开口辩驳,那人又道。

“那你可知…..”

“我在地牢时,那险些要了我命的白发女人…..”

“是谁?”

她不解地回过目光。受益却满脸不知所云。

“白、白发女人?”

“我见她的衣着发型,并非普通宫人。”

“本王…..”

“本王只知行刑者为水清宫里,从先帝时就一直效忠于父王之命的老嬷嬷。”

“你说的白发女人…..”

“倒是……”

见眼前人一脸困惑不似谎言,北玉微怔了片刻,转头又陷入了沉思。

“难道…..那一切…..”

“真是我极度虚弱之时……”

“生出的幻觉?”

车轱辘声颠簸着困惑思绪,北玉回忆着那离奇梦境,又将不得其解的目光仰向了波光粼粼的车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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