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下）
人间正是金秋时节，叶清漪步伐轻快，像一颗尘埃，纵身跳入万丈红尘。
这次来凡间，心境和前两次大有不同，叶清漪觉得花也好看，草也可爱，烟霞绚烂，万物美好。
紫玥来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淳于延武。
“嚯，你这地方还挺气派。”淳于延武一进门就对院子的规格表示了震惊。
紫玥也道：“是啊，我以为你会隐居乡野呢！”
“当初下山后四处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冀州城了，恰好这间宅子原来的主人家要举家搬迁，房子着急出手，正在四处找买主，我看价格合适，就买了住下了。住多久，会不会一直住，我都没细想。来，先进屋坐。”叶清漪迎着二人进了前厅，又忙前忙后烧水沏茶。
“怎么样，在凡间住的还习惯吗？”紫玥同她寒暄。
“还好。”叶清漪给他俩倒茶，“我刚安顿下来，东西都没置办齐备，没什么好招待你们，这是我前两日在集市买了一点粗茶，你们将就喝。”
紫玥一摆手：“我和延武都是习武之人，不讲究这些小节。”
叶清漪听了这话，摆弄玉牌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抬头，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你二人何时如此亲近了？”
她好像才离开妖界半年吧？
二人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嗐，之前不是害得他被关禁闭吗？我过意不去，就同他赔礼道歉，我们便就此休战了。现在魔尊派我兼管妖族，同狼族来往频繁，自然就熟络了。”
紫玥说完才意识到失言，连忙观察叶清漪的反应。
当初叶清漪回山不久，连喜就回魔界继位了，紫玥也被封为魔族右护法，不能直呼连喜名讳。
再次听人提起此人，竟是那么熟悉又陌生。
“咳咳，这么大的宅子你一个人住啊？”见气氛有些不对，淳于延武当即岔开了话题。
紫玥暗暗给他使了个眼神，本意是想制止他。不过叶清漪倒是回了神，或许也是为了避免过于沉溺在思绪里，她便就着宅子的事说了几句。
“我虽然选择住在凡间，但心里很清楚，没有绝对纯真美好的地方，冀州城鱼龙混杂，我一介女子在此居住，难免惹人注意，我如今又法力低微，如果让人觉得我无钱无势，孤苦无依，难免惹人轻视，也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紫玥和淳于延武又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多半是没听懂。
“不管怎样，你开心就好，如果遇到麻烦事就告诉我们，如今魔族和人族交好，开放了关口，妖魔两族来凡间不再受到限制，我随时都可以过来看你。”
叶清漪笑了笑，委婉回绝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还是不想跟之前的人和事有过多牵扯，天下初定，魔族百废待兴，你肯定也有很多要忙的，这次之后，你就不必再来看我了，我可能也会去别处落脚。”
紫玥囫囵听了一耳朵，没理会叶清漪话中的细腻心思，只知道不让再来找她：“行，都依你，之前那一遭，你修为大损，也有我的责任，到底是我动的手，这回我带了千年雪莲，你留着吃，能助你早日恢复功力。”
在紫玥的提醒下，淳于延武想起这次的任务，拿出一个四方盒子交给叶清漪。
叶清漪打开，里面安静躺着一棵品相极好的千年雪莲，用灵力滋养着，很好地保存了雪莲的药性。
只一眼，叶清漪就发现了不对。
她缓缓合上盖子，将雪莲搁在桌子上。
“紫玥，这不是你准备的吧！”
紫玥一愣，随即笑道：“还真是瞒不过你，其实这是魔尊……是连喜之前在狼王宫的时候，去雪山特意为你采的，就是淳于延武被关禁闭那半个月。”
淳于延武眼神哀怨，她怎么总提他关禁闭的事，但紫玥说的话又没问题，他只能在一旁毫无威慑力地眯起眼，紫玥不经意回过头，他又赶紧换上谄媚的笑。
紫玥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继续跟叶清漪说话。
淳于延武原本只是出于掩饰，盯着紫玥看了会儿，越发移不开眼，干脆一支胳膊，托着腮，如痴如醉地欣赏紫玥的后脑勺。
紫玥继续说着：“谁知道他回来就发现我们都不见了，后来就去妖君殿救你了，再然后就……这雪莲自然也没能送出去。”
叶清漪眼眸低垂，手中摩挲着那块玉牌，一时无话。
“其实魔尊他……”
“紫玥，不必说了，”叶清漪阻止了她说下去，“之前答应你的事，已替你办好。”
紫玥视线扫到那串紫晶石手串，知道正事要紧，也无心闲话了。
“办好了？”紫玥半站起身，开口时不自觉带了点颤抖，“方才我一直不敢问，我怕万一不成。”
叶清漪没有接话，低头喝了口茶。
紫玥回身看了一眼。
淳于延武当即领会，站起身：“你们聊，我去外面守着。”
直到淳于延武走到门外，紫玥才紧走两步上前。
叶清漪褪下手串交给她：“风闻魔君残留在绝情崖底的灵识，如今已在这手串中了。”
紫玥不敢置信地接过手串：“这么多年，终于收集齐了。”
叶清漪：“随我去内室吧！”
叶清漪领着紫玥进去了，玉牌顺手放在桌上，她转身而去，没有发现身后那玉牌之上忽有一道金光闪过。
——
内室中，紫玥取出玄冥斧，和紫晶石手串并排摆在准备好的案几上，两股紫色的灵力中夹杂着黑色的灵识，升到半空，渐渐汇聚成一个模糊的灵体。
紫玥只看了一眼，直接跪下了：“母君，是你吗？”
叶清漪在边上看着，忽然觉得一切可能不会像紫玥期望的那样发展了。
虚空中的白光长久静默，似乎在分辨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会儿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像是充满疑惑：“紫玥？你这是……我这是……我记得我不是死了吗？”
“孩儿花了百余年才集齐了你的灵识，母君，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灵体沉默片刻，似乎很无奈：“紫玥，你这是何必？逆天而行，你会遭到反噬的。”
“我不管，我只要母君回来！”紫玥话里已经带了哭腔。
“胡闹，逆天而行，复活魔君，你可有想过后果？”
“孩儿早就想好了！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傻孩子，你一人遭到反噬，功法尽废，以命换命这都算是好的，更有甚者，生灵涂炭，血流成河都未可知。自古想要复活魔君，哪有不献祭的？”
“我……”
“况且，你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复活，怎能擅作主张！”
叶清漪觉得很有意思，这个魔君似乎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这时风闻也发现了她。
“这是你找的帮手？”
叶清漪连忙行礼：“见过……”
“行了，我都死了，别拜了，麻烦。”
“……”
风闻又跟紫玥说：“今日你若强行复活我，不说别的，就你和你这小姐妹还有门外那两位都活不成，你真的想好了吗？”
听到门外有两位的时候，叶清漪愣住了。很快她意识到多半是紫玥带来的，那门外之人是谁，就不言而喻了，想明白这点，她顿时有些不自在。
紫玥沉浸在伤痛中，并未注意到这点。
“不管如何，我都不能看着母君灵识散落，不入轮回。”
风闻一时没有他话，应该也是对自己女儿的偏执有些无奈。
“罢了，也难为你费心，既然如此，复活就免了，我倒想到个有意思的玩法，之前我就一直想当个普通人，如今正好有机会，不能浪费！不如我就去转世吧，你也别来找我了，你我母女缘分已尽，强行继续也不会有好的结果，而且你早就有能力独挡一面了，我也没什么牵挂，这便去了。”
这风闻甚是洒脱，话音刚落，紫玥还没来得及多说，她就化成一道白光离去了。
飞出去很远还能听到她从半空传来话：“儿啊，娘没看错你，真讲义气啊！来世有机会我定要跟你拜把子！”
紫玥：“……”
叶清漪：“……”
叶清漪尴尬地挠了挠头，心情复杂。
紫玥沉默起身，拿上斧子和手串：“这个给你，虽然失去了效力，但紫晶石还是可以护体防身的，你留着当个纪念吧！还有，我颤自做主带了人来，希望你别见怪。”
叶清漪接过手串：“你……还好吧！”
紫玥擦干眼泪：“我没事，我也想通了，我一直都想复活母君，但刚才真的重见母君灵体，我反倒有些退却了，后来又听母君如此说，我倒没那么执着了，想来如今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吧！”
叶清漪颔首：“你能想明白最好。”
二人出了内室，紫玥当即道别离去，又提了一遍之前说的那件事，叶清漪这次终于不再装作听不见了。
其实刚才出来后看到玉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发生何事了。
这时，门口的光影一暗，淳于延武从门外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人。
紫玥看了那人一眼，对叶清漪道：“那你们聊吧！”
说完带着淳于延武离开了，留他二人在内。
连喜站在叶清漪面前，巨大的阴影落在她身上，将她笼在其中，连喜抬手想触碰她的脸，叶清漪一偏头，躲过了。
“你还在怪我吗？”
一别多日，连喜的声音她都有些陌生了。
叶清漪不答，转身回去坐下。
“当初你自行将冰莲取出，我一时气急才会口不择言，更不知你已打定主意要将修罗契换走，是我一厢情愿要保护你，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见叶清漪不言，连喜越发急了：“我探知了无数次我们的结局，可都无法避开悲剧，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做了。”
“所以你就选择了最蠢的一种？”
连喜又沉默了。
叶清漪看他那样，叹了口气：“罢了！”
连喜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只茫然地看着她。
叶清漪深吸一口气，起身上前：“还记得之前在凡间你问过我什么吗？我虽然重活了一世，可还是背负上了不属于我的责任，一直受其束缚，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直到不久前才想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再背负他人的期待和希望，不再任人摆布，不再因为他人而影响自己，也不需要任何人为我牺牲，我会用自己的能力达到自己的目标，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可以选择和谁同行，也可以选择孑然一人。”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有怪你……”
连喜眼中一亮，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但……你我，也就到此为止吧！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连喜眼中的光瞬间熄灭。
“你什么意思？什么到此为止？”
“话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本就属于魔界，你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今日过后，你我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不必再见了。”
叶清漪后退一步，拿起木盒：“千年雪莲珍贵无比，我受之有愧，你伤势比我重，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乏了，就不送你了。”
连喜不死心地喊道：“你还是在意我的。”
叶清漪脚步一顿。
“我会早日换地方，新的落脚点也不会再告诉紫玥了。”
“我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吗？若还为了之前的事，我认，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没什么缘由，我言尽于此，魔尊自便。”叶清漪不再解释，转身进去了。
连喜转头看见桌上泛着幽光的玉牌，顿时泪如雨下。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院中，雷声响起，雨势越来越大了。冀州城的雨季总是很漫长，像这种雷雨天气更是常见。
连喜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该如何做，就独自在台阶上坐下。
回头看了眼屋内，又自觉地走远了些，坐到院门后的台阶上，正对着前厅。
叶清漪在屋里也是心烦意乱，听着外面雨声越来越大，她实在坐不住又跑了出去。
前厅空荡荡，雪莲他没带走，看到边上不再亮起的玉牌，叶清漪有一瞬间的失落，但下一刻，玉牌的光芒又闪了起来，只是比较微弱，大约是雨势阻挡了玉牌互相感应。
叶清漪意识到什么，紧走两步来到门口，就看见连喜正对着她坐在院门处。
叶清漪：“……”
“你这是做什么？给我当护院吗？”
连喜满脸委屈，不说话。
叶清漪没法子了，冲他招招手：“先进来吧！”
连喜不可置信，挺直了身子，不敢妄动。
“还要我过去请你不成？”
连喜满怀欣喜，三两步跑了回来。
叶清漪后退几步，在屋内等着。
“你……你改变主意了？”
叶清漪白了他一眼。
连喜还在用眼神询问她。
“这会儿雨太大了，你等雨小点再走吧！”
连喜顿时心中有数：“好，我这就施法让冀州城多下点雨！”
叶清漪一把拉住他：“哎！你是不是耍无赖？”
连喜反手一把握住叶清漪的手，连声说着好话，求她别生气。
“我真的没有生气，你是魔尊，自然要回去，难不成你还能丢下魔界不管吗？”
连喜二话不说：“我能！”
其实叶清漪确实不生气了，她只是原本的计划里没有连喜。
如今听他如此说，倒很是意外，她从来没想过连喜会舍弃魔界。
“你给我一年，不，半年时间，我回去安排好一切，就来人间陪你。”
叶清漪甩开他的手：“别说胡话了！”
“真的，你相信我！魔界没有我还有其他人可以打理，可……”
叶清漪打断他：“你不会觉得我没有你不行吧！”
连喜红着一双眼望着她，似是有许多话要说，最后百转千回化成一句——
“不，是我离不开你。”
叶清漪怔住了，半晌后她开口：“好，看在你离不开我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给你机会表现。”
连喜开心不已：“真的！”
“你先别高兴太早，我不会等你安排好魔界的事务来找我，也不会在意你是要一年还是半年时间，我只顾安排自己的事情，或许会在人间四处游荡，你若能找到我，到时我便勉为其难将你留下吧！”
连喜一叠声应下。
之后的日子，叶清漪也按她所言，随心所欲地四处游历，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地方，每次连喜都能找到她，陪她待上一阵，如此过了五六个月，连喜最后一次找到叶清漪，就再没离开。
彼时叶清漪修为早已恢复，也习惯了连喜的陪伴，反正一个人在凡间也甚是孤单，也不介意有人陪着，也就不再提天气好不好，适不适合赶人出门的话了。
这一留，便是一生一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