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鸿历十八年。
云山联并四宗十二城,共同围剿弃徒谢云舟,谢云舟遁逃至无望渊,剑骨被夺,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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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望渊黑气缭绕,而在其上,一座足足数丈高的玉石鼎,嗡然轰鸣。
谢云舟仰头。那里面装着的,是他的右手臂骨。
谢云舟右臂如今只余下空荡寥落的袖管,断臂抽骨的痛深入骨髓。
云山的十三位长老,十二城的修士,一双双目光,全部盯着崖边挣扎的谢云舟。
悬崖上,白鸟穿过无望渊的缭绕雾气,出来的时候血肉淋漓,血水粘连着粘稠肉块,从白骨上脱落,从天而坠,还没有落到谢云舟身上,就被剑气绞碎。
长剑“阙青”横陈面前,金戈交鸣,铮亮剑身照着谢云舟的眉眼。
十二城第一美人,当真没有虚传。
崖边人红衣猎猎,不知道是血还是衣物本来的颜色,长袍被无望渊上长风吹成一朵血色莲花,他乌缎一般的长发没有用冠束,散乱垂泻而下,发尾被血污凝结成一绺又一绺,脸上的鲜血衬托得他眉眼愈发的昳丽苍白。
乍然断臂,谢云舟有些站立不稳,像是从无望渊爬出来,初凝人身的恶鬼。他抬眼,乌黑的瞳仁向上望去,忽而粲然一笑。
旋即白鸟哀鸣一声,罡风飒沓,以白鸟为中心的枯木虫鸟被尽数绞碎。
十二城有修士紧紧盯着崖边谢云舟的动作,见他起身,看到阙青剑仍然为他驱使,略有些慌神,道:“楼长老,剑骨熔炼还要多久?为什么阙青剑还听谢云舟那厮的话?”
谢云舟像是红蝶被粘附在了蛛网上,楼观序眸光中划过些不忍,问:“取了剑骨,若是一息尚存,能否允我将他带回云山?我与云舟也有一段师徒之谊……”
旁边有人厉声喝止了他: “楼长老,莫要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害了人!你怎么知道谢云舟不回来报仇?”
谢云舟天纵奇才,少年风流。是十二城之首洛城中,世族大家谢家的长公子。
谢家富埒王侯,他出生之始,就是骄矜公子,凭着一张祸国倾城的脸,更被誉为“八荒珠玉”。
他本该在十二城鲜衣怒马过一生。直到云山大征弟子,谢云舟从此踏入仙途。
楼观序修丹道,谢云舟在云山的时候,就是苦药峰的弟子。后来谢云舟叛出云山,便再也不通音讯。
直到今日,楼观序受调前来,却发现要围剿的天生剑骨的邪修,就是昔年那个小徒弟,他不知何时,已经拿上了剑。
有些修士天赋异禀,出生时就会带着旁人没有的东西,那便是剑骨。
剑骨链接着灵脉,是修士的第二条命。要是取走了剑骨,不仅是谢云舟的右手,他全身都可能废了。
楼观序居高临下,看着谢云舟像是断翅的血蝶,每一道剑意都停滞于前,无力再续。
他不忍别过头:“他如今的修为,由我收押,想必不会出事。”
话音未落,天地间风动树摇,无望渊的黑雾翻涌搅动。
谢云舟终于有一道剑气送了出来。
他乘着剑风往上,阙青剑划破了方才讲话的修士脖颈,鲜血喷涌而出,笑道:“楼观序,你都已经生剥我的骨头,把它放到药炉里烤化了,此刻还当什么好人呢?”
“谢云舟,肆意妄为,破云山清规,杀洛城八万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谢云舟把所有人加诸于他身上的事情都重复讲了一遍。
“今日,恐怕就要再多一桩了。”
剑骨连心,烤化一寸,谢云舟面色就苍白一点。
可他像是拼了命,剑尖划月圆,快准狠地伤过每一个人。
说他杀洛城八万人。
可洛城是谢云舟出生生长,策马观花的世俗地,八万人,他剁着都手酸,何必去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谢云舟知道,此刻自己不论解释与否,是对是错,都没有人会听。
所谓的洛城八万冤魂,也不过是名门正派为了他身上剑骨的正义名头罢了。
没有一个人扶他一把,他孤身一人,带着剑骨离开如同狼窝虎穴一般的云山。
楼观序凝噎片刻,最终道:“云舟,迷途知返,我来保你。”
无望渊忽而起了劲风。
“迷途知个屁!”谢云舟啐了一口,吐出一口污血。
十二城的小公子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虽然混不吝,平时却从来不讲这样的脏句。
谢云舟剑气撩过楼观序的鬓发:“都是你们欠我的!”
右臂已失,灵力也像是干涸的江河湖海,从四肢百骸中逃出来,缓慢地流散。
谢云舟最后一次操控着阙青剑,划破了围攻而来的十二城修士的脖子。
无望渊百万丈黑雾之下,他像是独行的困兽,被所谓的正道包围着,最上边的白玉鼎,他在云山的旧师尊,还炖着自己的剑骨。
谢云舟极轻极缓慢地笑了。
在此刻狼狈境地之下,他的笑还是像在无望深渊黑色中开出的一朵,极靡丽的花。
楼观序竟愣了神,天地静寂了一瞬,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一片宁静,大喊:“楼长老!谢云舟要自爆!”
谢云舟闭眼,重新搜刮过自己的灵力,像是小刀锯木头,缓慢切开自己身体中的经络。磅礴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形成一道旋风,绵延开数十丈,和无望渊上黑茫茫的雾融合在一起。
谢云舟是天才。
举世不出的天才。
所以他一个俗家弟子,才能在仙家云集,从小培养的精英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云山的首徒,又成功在追杀之下,叛出云山。
如今已经到了大乘之境,而天才走到穷途末路之后,点破全身经脉自爆,有多少人可以活得下去?
已经有人破了音,离楼观序最近的人颤着声音道:“楼长老,你快想想办法!”
“云舟,不要冲动......”楼观序的声音未曾说完,忽而有人冲下无望渊,冲到灵力漩涡的中心。
有眼尖的人认出来了,那是云山的客卿长老,沧浪剑尊尘见月。
此次围剿,原是云山处理自己的“不驯子弟”,闭关的长老是无需参加的。怎么尘见月也来了?
有修士大喊道:“剑尊!封住他的灵穴!别让这厮自爆!”
剑光嗡然,谢云舟感觉有人掐住自己的腰,把他锢在原地。
他五感还在,听得到外边有人如同搬来了天神当救兵一样惊喜的呼声。
云山沧浪剑尊。
谢云舟吐出一口浊气,往昔这一位剑尊的名声,还要在自己之上。
更何况如今他剑骨已失,处在灵力的漩涡之中无法动弹,别说敌手,如今扇他巴掌都跟轻飘飘挠痒痒一般。
周遭的灵风刮的人生疼,可是那双掐着自己的手动作丝毫不停,顶着可以刮破血肉的罡风,一点点封上谢云舟的灵脉。
谢云舟话语断断续续,挑衅道:“剑尊是打算,一个人来换外边的一群喽啰?”
那人没有答话。
谢云舟轻声道:“好,从前云山教诲之恩,今日就放过楼观序一次,尘见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死了,便是你的命数。”
原本浩荡蓬勃的灵力随着谢云舟的灵脉被尘见月掐住,而后挨个封闭,重新收敛回来,只余下右臂灵脉的缺口,还在源源不断的散发着蓝色光流,如同变了颜色的鲜血,陡然间,炸破了无望渊最低一处悬崖。
楼观序霍然起身。
云山的剑尊,和他们今日要围剿的谢云舟一起,坠入了无望渊!
悬崖之下,黑雾缭绕而起,片片削肉,谢云舟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只感觉这位被自己拉下来的剑尊像狗皮膏药一样抱着他。似乎要把他钳进自己的肉里。
“……是杀不掉我,便打算掐死我吗?”谢云舟用最后一点力气冷笑一声,左手汇聚灵力,朝尘见月捅去。
尘见月竟然不躲不闭,径直让谢云舟五指穿破自己的皮肉,金血淋漓。
谢云舟已经接近昏迷,耳边的风声呼啸,似乎成了洛城人的嘈杂嗡鸣,嬉笑怒骂。
其中似乎夹杂着几句抽噎和呼唤。
“别这样。云舟。”
“对不起。”
“求你了。”
谢云舟五感几近全部消失,忽而觉得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传入自己的四肢百骸,经脉之中。
无望渊底似乎有什么魔物,蹒跚着拖行着他。
“我错了,我来晚了,云舟,我来晚了。”
是魔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