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睡袍在他的肩头努力想停留住，但像是搁不住似的，总要溜下去。科林下意识伸手去够，一边心里又忍不住忿忿嘲笑那小个头妮子。

他抖抖身上的袍子，想着要不要回个头，顺势和这女孩说点什么。

可是能说什么呢？

新婚之日，他本打定主意不要搭理嘉韵，最好是一句话也不要有，方能彰显出他的高冷和不屑。

但也不知怎么的，他莫名其妙甩出来好几句，一句比一句狠硬，一句比一句锥心。

那些言语反正都不管不顾地泼出去了，现下说什么都觉得怪扭捏的。

只那袍子在身上盖着，还强行梗着脖子，也觉得自己虚浮得很。

要不，就还是催她先去睡了便是。

他清了下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头，刚要开口——

身后已经没了人影。

科林怔了下，扫视了遍房间，才发现那卧床的透明帷帘，不知何时已经被她默默放下。

那女孩也没和他打声招呼，就悄然换了身睡裙，兀自铺开了那床香槟金色喜被，一个人钻进去睡下了。

还背对着阳台上的他，像是多矜持多不情愿一般。

哼。

这种刁钻的小门小户小性儿作派，我偏不惯着她。

科林怨懑地盯了这新娘一会儿，看她并无动静，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屏息凝神要给他下马威。

他却一时间也没什么招数，只好硬生生地回了房内，气鼓鼓掀起那帘子，一股脑儿坐在另一边的床头，狠狠地扯下颈间的白色领结。

床那边被铺窸窸窣窣传来些声音。科林嘴一撇，心想果不其然：你就是装睡。哪里有新婚之夜，新娘不顾新郎，自己个儿昏昏然睡去的道理？

他居高临下般地又往嘉韵那边斜瞥了一眼，看她确是翻了下身，现在倒是不背对着自己了，但也没冲着他的方向，只是仰在枕头上，眼睛微微闭着。她的身体还是在喜被下蜷成一小团儿，活像个小动物，莫名其妙走错到此处，找不到出口，又困得不行，只得稀里糊涂打个瞌睡。这小小身量，衬着这新婚睡床更显着几分空旷。

再仔细端详下，她连妆也尚未卸去。一双惺忪睡眼上面，还有细闪的银色碎屑，在床头灯下若隐若现。

还有她那簇新的纯白睡裙，也跟着手腕一道，小心翼翼冒出来个蕾丝边角，像是随时准备缩回去似的。

这女孩子往常细细密密卷成发髻的那头长发，可算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披散了下来，洋洋洒洒地铺在那用金银线刺绣了伯爵家族纹章的婚枕上。

我也见过她不止一两次了，怎么之前就没注意到，她是黑发？——科林心里嘀咕着。

他一边好奇张望，一边心底暗自较劲：我还就不信了，你能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装睡。所以他干脆倚着床头，选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等着她脸红红地睁开眼睛，看她有什么要和自己丈夫好说。

风声渐渐停了。他茫然四顾，周遭静悄悄的，耳边反而传来了这女孩子轻轻的呼吸声。

科林忍不住转头，她的胸脯一起一伏，鼻息声轻缓悠长，那声音像是庄园里的静湖，被吹起一阵阵的涟漪，又慢慢消散于无形。

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这就是自己的大婚之夜——他心里气恼得紧，真想敲敲她脑袋——你到底是怎么个想法？刚才你不是还说什么，让我这做丈夫的“以身作则”，你倒好！还没等我沾到床边，你就先做起黄粱梦来了……

科林恨恨地盯了她一会儿，想着等到明日清晨，你这个不知好赖的新嫁娘懵懂醒来，看见自己夫婿衣着整齐，在边上冷眼旁观，岂不尴尬？

但枕边人那均匀的一呼一吸，在这茫茫深夜里，更显香甜，勾得他也不知不觉中泛起了困意。

科林觉着自己的眼皮愈来愈重，渐渐往下坠，直到双眼合上，那诱人的黑暗降服了他。他本想就这么潦草地和衣睡去，但那晚礼服覆在身上，着实硌得慌。他迷迷糊糊之间，脱了那件麻质白色方领三粒扣背心，就这么闷头躺倒在这大婚床上。

身边的女孩感知到自己手被握得燥热，她在暗处里努力分辨，这是现实抑或梦境。这是舞会上不经意冷冷搭着她的那只手么？是婚礼上忽然间紧紧捏着她指肚的那只手么？

可他不是生着气么？一副要和她冷战到底的架势。又或者说，这人惯会口是心非，一张刀子嘴下，又忍不住觉得她有几分可怜？

她微微张开眼，科林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紧合双目，修长如琴键的手指捧着她——不，应该说是紧紧箍着她的手。

嘉韵觉着自己脸上烫烫的，心也开始狂跳不已：原来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

然后她看见科林的眉头一抽，与此同时男人的嘴唇毫无忌惮地落在她手心里，打湿了她，让她瞳孔都失了神。他像是幼兽，犯错后依偎在最熟悉不过的驯兽师怀里。他的喉结在睡梦的暗潮中起起伏伏微微颤动，喉咙里嘶哑呜咽着什么。

忽然她听明白了，他嘴里含着的、轻唤的，分明是一个名字。

那是“芙蕾雅”。

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双熟悉的手，在轻拂自己的眉毛，还有嘴唇。他忍不住激动地轻轻颤动，但也正因为知道这是谁，所以更不敢睁眼，生怕那张如画般的缪斯面容，又模糊晕染直至消失。

“你还是结婚了。”他的莫名想象里，自己的缪斯皱了皱鼻子，朝向他似笑非笑。

他想解释什么，又觉得什么话语在今晚这个时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他只是用牙齿咬紧嘴唇。过了半晌，科林喉咙里勉强挤出一缕气声，微弱得几乎听不到：“我选不了。”

那女子怅然地叹了口气，像是安慰他似的，又用那抚过他的手，勾起他的无名指：“哎……罢了。横竖你也没办法。”

她那幽兰般的气息，轻轻巧巧地吞吐在他脸颊上，让他心里的酸涩都融成一滩水。

科林下意识握紧了她，他连声音都是发颤的：“我是不是……再没有资格……吻您了……”

缪斯没有抽回手来，苦笑了一声：“按常理说，好像是呢。”

但这个幻化的精灵，就着一点湿润，偏又沾上了他的唇：“可我顶讨厌那些常理。”

他哽咽了一下，像被神秘的甘霖眷顾，更不愿去想此刻是否为真了。

清醒有什么用呢？就让我在迷梦里，伴着这个亦真亦幻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