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的魂灵在风雨中落泪,它的乐园从此永远沉落地底。东风姗姗来迟了一整个季节,所见所闻具是焦烈荒芜,那疮痍大地上唯一闪闪发光的,是神鸟独留给它的乐园钥匙。”
阿虏盘腿坐在草地上,叉抱双手歪着头思索。
“只给东风留下了钥匙,钥匙,东风,嗯……”他翻来覆去地嘟囔,“到底什么意思呢……”
玲站在他身后远些的位置,而正对着他们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就是迷失之森的入口,两棵人工栽培的扶桑神木之间拉起一根轮形的注连绳,往后便是树荫遮蔽、白雾缭绕的幽深小径。
这无边无际的树海连成深绿一片,像某种无悲无喜的神明静默地存在于此地,渺小的人类试图用灌注微弱神性的物品设下禁制,向同类发出“不可深入”的警告,而树海默默注视着一切,包括那些无视禁制的充满好奇心和其他欲求的稀奇个体,从不欢迎,也从不拒绝。
“啊啊真是,完、全想不明白!”
阿虏终于彻底放弃,单手合上了笔记本。
“比起这个,”他微朝后方侧转身子,“我们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进入树海不太妙吧?那什么,惠方卷食材占卜你有没有听说过?如果去拜托我认识的寿司匠人……喂!你别无视我啊!”
玲没说话,绕过男人身边径直向树海走去。
“诶不是,你先给我等等——”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阿虏睁大眼睛,不自觉抽动了一下鼻子。他引以为傲的敏锐嗅觉捕捉到了似有若无的甜香,那馥郁熏香仿佛就在他眼前顾盼生姿,本应是无形之体,却恍若已变成不可忽视的有形之物。
此时此刻,玲正调动全身的美食细胞去感知属于树海的磁场、气场、能量场,徘徊花的致幻天性被她理解再拆分,最后反向利用,化身去伪存真的香水罗盘——转眼间,硕大玫瑰以少女脚下为起点呈直线状向前一路盛开,迷失之森不可捉摸的气息便好似汪洋海水被劈成两半,留下一条鲜红明艳的花朵铺就的道路。
阿虏傻眼:“这变的什么魔法?”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玫瑰其实是类似立体投影的幻觉,并且一直持续着不规律的变化,周围的草叶偶尔会因为晃动穿过丝绒质感的花瓣,又被新盛开的花影覆盖遮掩。
玲在这时开了口:“如果担心迷路,我会负责制作路标。”她回过头,居高临下冷冷瞥来一眼,“你怎么说,要跟着来吗?”
阿虏咧嘴笑起来,两颗尖尖的虎牙雪白发亮。
“那还用说!”他双手撑地,一个鲤鱼打挺站直了身,“为膳务急,我们这就走吧。”
和身处外界所见的摄人心魄气场不同,真正走进迷失之森的感觉和走进任何普通的树林一样,空气清新,氛围静谧,不存在凶恶的猛兽和食肉植物,唯一的问题就是那不讲道理的广袤无垠,由于树木种类单一,周围全是相似的风景,行走其中很容易就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阿虏不远不近跟在玲身后,习惯性地悄悄计算对方维持幻象的体力消耗。根据他的观察,那条玫瑰路标基本维持着三十米左右长度。
从少女发动能力到现在已有四个半小时,对比她的体型,无论其耗费的是卡路里、水分亦或任何一种能量形态都应该见了底,但她却从未显出疲态——中途阿虏用肉干解决午饭的时候曾向她发出邀请,意料之中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该不是真的被讨厌了吧?他不甚在意地想着,视线没有目的性地到处飘了一圈,忽然注意到什么,在一株不起眼的碧绿野菜上停下来。
“这不是东风菜吗!”他惊喜地说。
“什么?”玲皱着眉看过来。
“东风菜,好东西啊。”男人蹲下去,伸手往草丛里拨拉两下,露出杏叶似的嫩苗,“你看,就是这些新长的茎叶,煮成羹汤可好吃了,又浓又软,就和乳制品一样,营养价值还高。”他抹了把嘴角擦掉不存在的口水,“还有它的菜根,味道虽然辛辣了点,但入药效果很好——”
“我知道。”玲冷漠地打断他。
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兜着圈子搜寻所谓的地下洞穴,到现在仍然一无所获。她难以共情眼前人的乐观,并为此感到不可言说的焦躁。
“别老板着脸嘛。”阿虏笑着回道,“现在都快六月份了,这个季节还能找到东风菜嫩苗可不容易,说不定是什么幸运的预兆噢。”
以食材来说,东风菜属于春天菜蔬,等到夏季茎叶完全长成就不再适合食用,也正是因为先春而生的习性,它才会被冠以东风的名号。
玲暗道一声果然,迷失之森看似正常实则生态怪异,单看这株东风菜就迟到了一整个季节……
她蓦的怔住。
“……等等,”少女猛然转过头,眼神一瞬不瞬的发亮,“那份《乐园》抄本让我看下。”
阿虏被她吓了一跳:“啊?你要干嘛?”
“别管,先给我。”
玲直接劈手夺过笔记本,快速扫视那几行潦草的钢笔手写字,眉头蹙紧又慢慢松开。
“怪不得。”她喃喃,“原来是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阿虏急急追问。
玲瞥他一眼。被这家伙说中了,她自嘲似的扯扯嘴角,东风菜确实是幸运的预兆。
“温度差。”她冷淡回道,“东风迟到了一整个季节,这句话是在暗示地下和地表的温度差。”
东方大陆也有讲述相似原理的诗句流传,大意是说,人间已经到了春花凋零的季节,但在气温低冷的山顶,花才刚刚盛开。
“通常来说,地下洞穴的温度比地表要低,既然会有东风菜生长,就说明那里正值早春,而现在外界处于春夏之交,”少女冷白的指尖虚点泛黄的书页,“中间正好相差一个季节。”
“……我大概懂了。”阿虏消化完个中逻辑,停顿稍许,由衷赞叹道,“你真厉害啊。”
玲眉头一跳。
“别说废话。”她垂下眼,把笔记本扔了回去,“附近应该还有别的东风菜,赶紧找吧。”
有了具体目标,他们的行动效率大大增强。阿虏紧追着东风菜的菊草清香笔直前进,玲默默加快速度跟上去,心念电转掠过许多念头。
《乐园》作者为何要在书中设置诸多暗示?他怎能肯定六百年后会有人赶来迷失之森寻找答案?约翰内斯曾对他们说“传闻乐园只在春夏之交出现”,随口给出的时间节点最后却成了突破局面的关键情报,一切都轻描淡写宛如巧合。
可世上哪里存在那么多巧合?少女抿紧血色寡淡的唇,瞳眸黑得冷沉。
如果她的推论没错,多半是有人刻意迎合古老史诗布置谜题,为寻找乐园的外来者、不如说正是在为他们二人指明方向,整个过程精心设计环环相扣,引导试炼者逐步接近真相——
“找到了!”
前方传来阿虏的声音,他挥手招呼玲过来,同时快步经过最后一株娇绿欲滴的东风菜、走近一棵色调昏暗的柏树,撕扯开盘踞在树干背阴处的大量藤蔓,露出后面藏着的树洞。那树洞大概一人宽,黑黢黢的,乍眼看去像是深不见底。
阿虏谨慎地探身往里张望,尝试着冲洞穴深处轻喊了声,音色没入黑暗,回声水浪一般层层叠叠翻涌上来,里面好像还掺杂了别的什么声音,起初听得不太真切,但随着回声消失,那把清脆又冰冷的嗓音立刻被阿虏辨认出来。
那是玲的声音。
她说:“闪开!”
阿虏愣了愣,背后猛的一沉,是玲已经冲过来、起跳后两手撑住他的肩胛骨抬腿向上踹去,几乎同时,一道影子自高空飞落而下,斜踢过来的双脚和少女猛的撞在一起。
两相碰击,玲吃了劲,咬牙蹬开对方,扯紧阿虏背后的衣物借力把他甩出去,自己就势落地滚了一圈,调整姿态迅速抬头,就见丝绵质地的长衫阔袖在空中曼舞,袭击者旋身一转卸去力道,布鞋点地,轻飘飘落至不远处的草丛。
阿虏厉声喝道:“谁?!”
来人是名年轻男性,中等身材,面容清秀,闻言只弯眼微笑了下,原地拉开架势,手掌竖起招了招,竟是示意玲再来交手。
玲身形微顿,阿虏不及看清她的表情,再眨眼时她已冲上去和那人缠斗在一处。
插喉、撩掌、高段踢、顶心肘,少女下手招招直击要害,精准狠绝,透着一股子不可动摇的、锋利得近乎清澈的攻击性,对方似乎因此闪过少许惊讶的神色,但拳脚功夫丝毫未受影响,次次都能将玲的杀招四两拨千斤般化解。
又是一次欺身横旋,恻恻冷香自玲指间汇聚,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在飞速失温,香气最终凝实成冰结的利剑,横向劈砍而去直逼对方侧颈!
那人表情照旧八风不动,左手上刺,掌风扬起了垂在肩头的发辫,两指关节顶中玲的脉门去掉她的力,后者手腕一抖,冰结利剑随之消散。
未及玲撤手,对方的右拳就紧跟着打在她肘间,玲被这套连招硬生生逼退,反而以退为进,顺着整条手臂遭受的力道向后微仰,再一个拧腰转身单脚撤步,猛然蓄力起跳,一记飞膝就要顶向那人下巴,却不想被那人反应更快地按住膝盖、瞄准她滞空脱力的间隙将她压回了地面。
膝腿遭制,眼见对方的刺掌冲脸袭来,玲重心一沉下腰后倒,趁力踢开那双意图擒拿的手臂,又连续空翻重新与来人拉开了距离。
他们兀自对峙,不远处观战的阿虏却是狠狠吃了一惊,这两人瞬息之间便是十几轮攻防,见招拆招,以快打快,他屏息凝神看得目不暇接,若非场合不当,简直要为双方拍手叫好。
少顷寂静,来人蓦的收了架势,礼貌合掌微鞠一躬,抬起脸时仍是温润谦和的微笑模样。
“贸然出手,多有得罪。”他拱手道,“我名为商,是在此地世代守护乐园的【守林人】。”
“守林人……?”阿虏犹疑地重复那个名词,同时试探着给玲递了个眼色。
玲只沉默着将来人打量一遍。对方生得一副古典的东方大陆人眉眼,发丝却是亮金色,直到那条长至腰间的发辫中段才渐变为黑。那份身手,还有那种气度和打扮,怎么想都只可能是……
“两位想必就是阿虏先生和玲小姐吧?”名为商的东方人含笑道,“家师与一龙会长有些因缘,常说故人的使者必会来此地破解东风的谜题,届时便由当任的守林人负责待客。”
“有意思。”阿虏也笑出声,“这么说,你刚才算是在行待客之道吗?”
他故意挑衅,却没想到对方涵养极好,负手欠身再施一礼,半点未显失态。
“是我招待不周了。”商说,“但作为守护者,我必须贯彻乐园的意志,还望二位谅解。”
阿虏机敏地捕捉到关键词:“乐园的意志?”
这神秘的东方人偏又不再多讲了,只侧身让开来路,指着那深不可测的树洞道:“请吧。”
然而避之不谈本身就能说明太多事情,到了这一刻玲又如何想不明白,此次乐园之行分明是研究所专门设置给她和阿虏的考验,听商的措辞,想必背后还有会长一龙的授意。
她视线扫过那彬彬有礼微笑着的东方青年,淡漠地勾了下嘴角,直直走到树洞旁边、不带停顿地翻身跳进去,并未回头关心阿虏的反应。
霎时间,逼仄黑暗侵蚀了眼中所见的世界,皮肤因为冰冻般的冷意泛起寒颤,有那么几秒钟,玲甚至没办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下坠。
然后她落了地,手臂和脸颊蹭过某种柔滑的植物表面,凉爽空气伴随光明扑面而来。
光线变化刺激玲闭上了眼,等再睁开时,她意识到光照来源于遍地生长的荧光菌类,它们半透明的菌盖铺成大片星河般的光毯,无风摇曳的模样叫人联想到漂流在浅海中的伞状水母。
好像穿过死神的道路进入天国。玲想。
她往旁边走了几步,没过多久,阿虏和商依次跳下来。成年男人的重量砸在菌类光河中,溅起无数闪亮的孢子,那些小碎光屑就像摔碎的星星。
看清周围的景象后,阿虏仿佛某种大型猫科动物一样晃晃脑袋,表情胜似做梦。
商笑着告诉他们:“欢迎来到乐园。”
乐园,地外生命雨翼鸟创造的奇迹之地,人间界决计找不见这么美的地方。
一行三人在盈盈发亮的菌子光毯中穿行,脚边还有一条清亮得好似水晶般的小溪流淌,其上漂浮的水生花朵形状精致,纤薄叶片折射虹色,简直像缎带和玻璃珠子砌成的工艺品。
再往前走,通道就变得更宽敞,一些状似棕榈的青翠树木沿着石壁生长,柔若无骨的攀缘植物从树梢和头顶垂下无数华丽的花串,花朵和叶子摩擦的沙沙声合奏出空灵的乐曲。
“这是落星藤,它的花凋尽后会结出落星果。”商给身后二人介绍,“季候未到,很遗憾无法请你们品尝,倒是这藤叶正值食用的好时节。”
他仰头略作挑选,探手掐下两瓣嫩绿的叶,手法又快又巧,尔后拈在指尖递到玲和阿虏眼前。
“泡茶也适宜。”他补充。
“向这世上所有食材奉上感谢之情!”阿虏道。
“……谢谢。”玲说。
她将叶片嚼进嘴里,唇齿相碰的那一刻汁液在口中迸发——该怎样去形容?说酒太过清澈,说水太过甘醇,那应是植物的血,缓慢地淌进人的喉咙。佛朗花与红宝石,炽烈日出和玲珑的短剑,互不相干的意象接连掠过玲的脑海。
“……难怪叫做乐园。”阿虏低声自语。
在这太阳光难以企及的地底,闻所未闻的奇珍异果争相茁壮生长,此事本身就足够不可思议。
他们已经走得很深了,渐渐的,周围景象再次产生变化,头顶的石壁原本点缀着星座般的菌子,这些发光植物越来越稀疏,洞穴本身的构造裸露出来,呈现出向上弯曲的弧度,穹顶似的越升越高,仿佛一大朵倒置的闪着亮光的花。
商在那朵花前停下脚步。
“我的职责到此为止。”
他回转身,依旧温和地弯起眼微笑。
“之后二位是否还能继续前进,就要看乐园,”他顿了顿,眼角的弧度愈发深邃,“要看乐园的主人——凤凰树的意志了。”
越过他的身影,能望见自穹顶花萼深处散发开某种异常鲜艳明快的橙红颜色,像是沐浴在朝霞中的郁金香,包容而不容拒绝地吞没一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