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他们等在路边,城无声拿着“星光信笺”,这是永恒拱门的入场券。
手持入场券,于星月共鸣之际,受邀者可以跨过永恒拱门去到艺术之境。
“都准备好了吗?”城无声问。
“还要怎么准备。”陈巳吊儿郎当地靠在路灯上。
城无声沉默地看了眼小痞子,话是这么说,可他分明穿得很正经,甚至难得能瞧出些紧张的意味。
看过,不做拆穿。
季济弘就兴奋得比较外放了,他蹦来蹦去,大喊道:“这可真他娘是高档场合!老子出息了!”
顾千则是含笑看着季留云整理自己的衣领。
老妖怪总是这样,不论做什么都带着一股较真的劲头。
“你怎么干什么都紧张呀?”顾千凑过去说,“是不是又要冒烟啦?”
“不是。”季留云认真地回答,然后头顶开始冒烟。
“噗——”
“……不准笑。”
城无声确定好信笺上显示的时间,“月升了。”
星月共鸣。
柏油马路忽而泛起银色的波纹,如同月光融化在地面上,又像是谁在此处搅弄一池星光。
季济弘惊叹一声,想蹲下去摸那些漂亮的波纹,被城无声拽住。
“这个不能碰?”小鸟问了句废话。
“建议不要碰。”城无声转头盯住跃跃欲试的陈巳,“碰了会变成夜光人。”
陈巳收回手。
城无声又说:“隔着鞋也不行。”
顾千默默地收回腿。
倒霉表哥叹了口气,觉得还是黄毛比较好带。
季留云确实没怎么扑腾,单纯因为心情不好。
几分钟前,顾千提了一嘴:“马上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莫扎特啦。”
这本就是他之前答应过季留云的,国内和境外体系不一样,要有机会出国,带季留云来问问莫扎特什么时候发新歌。
这才有了他们拿信笺进永恒拱门的故事。
问题是,老妖怪这会尤其不乐意听见之前的故事。
他自个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好闷声讲:“不是我心心念念的。”
“行。”顾千嘴角带笑地说,“是我心心念念的。”
季留云把头一扭,不看他。
“不理我啦?”顾千转着圈问,傻狗就一直转着圈躲。
陈巳和季济弘看得大笑,城无声清了清嗓,“站好,台阶来了。”
在他们面前,波纹汇聚到一处,凝成个拱门。
城无声举着信笺,朝门中抬起脚。
第一步,虚空中现出道银光接住了他,如同哪位画家蘸了星辉,轻轻一笔,台阶边缘还带着笔刷的触感,碎光流淌。
“他娘的!”季济弘受限于词汇量,反复地感叹,“他娘的好漂亮!真他娘的漂亮!”
陈巳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兴致勃勃地跟上去。
每当有人抬起脚,立时就会有崭新的光芒出现,星光渗透,勾勒出下一级台阶。
一步一步,走过的台阶会慢慢消散。
顾千偏头问:“好看吗?”
季留云看了顾千一眼,点点头,然后伸手拉住了人。
手心很烫,不晓得是因为害羞还是紧张。
顾千笑了,“又理我啦?”
季留云低着头,把他的手攥得更紧。
没几步,他们眼前豁然开朗,再回头看,已经瞧不见街市了。
护者从画里走了出来,举头投足都带着油画专属的光影。
“请出示星光信笺。”
城无声上前一步,将五张信笺呈上。
她笑着收下信笺,转身回到画幅里,那幅画变成光芒融入这片星海里。
“创作之境。”城无声指着在他们周围漂浮的星辉说,“每一个光亮,都是永恒时刻。”
他伸手轻轻触碰一颗金色光芒用作示范,刹那间星光笼罩,金海褪去之后,柴可夫斯基在冰封的湖边,指挥着童话芭蕾。
“每个艺术家心目中都有一个完美的瞬间。”城无声说,“是他们愿意永远停留的创作时刻。”
陈巳接住了一片雪花。
季济弘张大嘴巴,扎扎实实地吃了一嘴冰。
城无声看得没话讲。
顾千紧跟着点了一个星辉,这次是海峡上,悬崖边。
贝多芬站在风雨中指挥着闪电,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但他可以听见宇宙的震动。
风雨携带着命运的味道卷起他们,周围的颜色开始变得斑斓。
这里是不断变换的吉/□□花园。
池中的睡莲像一盏盏浮在水面上的琉璃灯,晨光穿过花瓣,照出翡翠色的雾,一个莫奈赤手探入水中,捞起那些未及凝固的光,掌心由此漾开一片柔软的彩虹。
另一个莫奈坐在长椅上,画笔轻点树影,光斑就此碎成万千色块,在风中悠悠飘扬。
“他能摸得到光和影子哎。”陈巳感慨道。
眨眼,呼吸,俯仰之间。
先听到了笑声,才看清维也纳的喷泉里流淌着音符。
顾千拉着季留云往前好几步,这里有好多莫扎特!
在这里,音乐是可以看得见的。
稍年轻些的那个,坐在喷泉边缘,饶有兴致地看着圆润的全音符漂浮在水面上。不远处,另一个莫扎特在指挥鸽子,鸽子飞跃长空,奏响整个世界的花开之声。
“怪不得没时间回私信。”顾千晃了晃季留云的手,“人忙着呢。”
老妖怪此时也顾不上要赌气,毕竟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震撼。
墨蓝色无声漫过花园,仿佛深夜的海在翻涌。
顾千拉着季留云转身,瞧见梵高站在远处的山坡上。他高高举起画笔,像是在挥舞一柄火炬。火光把暗夜烧了个口子,月亮是一瓣破茧而出的柠檬,酸甜的光芒将狂野唤醒,星星像颜料一样被挤出来,在天幕上彼此晕染、流动,汇成河流,打着旋地翻滚。
随着观者回望,星月溪流从圣雷尔的山坡淌过平原,流向普罗旺斯一盏盏昏黄的灯。咖啡馆在夜色中冒着热气,朝世界遥遥挥手。
最后,那一点柠檬黄越烧越亮,变成金色的麦浪此起彼伏,仿佛大地也要模仿天空的漩涡。
“抬头看。”顾千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这场梦,“梵高在画画。”
……
“老天,老天老天!!!”季济弘激动地学陈巳喝酒,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继续呐喊。
过瘾!
天地良心,小鸟两千多年都没今晚这么放纵过。
可惜酒量不好,没喝几杯,脑壳往桌上一砸,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当场变鹰,叮呤咣啷砸下不少酒瓶。
很难评。
好在他们这个角落没人,不然怎么着都得在网上火一把。
季留云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给醉鹰垫着,顾千取下帽子给他罩光。
陈巳笑呵呵地戳了戳小鸟的翅膀,仰头喝自己的。
城无声简直没眼看,“你非得劝他喝。”
“就你死板,偶尔这么开心一下怎么了?陈巳瞥他一眼,“你成天管这管那的,多关心一下自己相亲的事吧,闲的。”
城无声听得手指一蜷,他抬眼看向陈巳,半天没讲话。
“哇,少爷。”陈巳似笑非笑地回视,“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别乱说。”城无声板着脸,同时往后靠了些,手指摩挲着杯口,像是要把心思磨平。
陈巳不依不饶地往前凑,酒气和痞气一同扑过去,“等你结婚我指定给大红包。”
“你喝多了。”城无声皱眉,声音也冷下来。
“我才没有。”陈巳忽而对着城无声晃了晃酒杯,垂眼默了半天,也不晓得是在想什么,出神了会,才问,“少爷,你那不会是初吻吧。”
气氛瞬时凝固,城无声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人。
“别这么看我啊。”陈巳不自在地避开视线,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可不是,我反正亲你之前,也谈过,那看来还是我赚了。”
话音未落,城无声的酒杯砸去桌上,酒液晃动着溅到了桌上。
“你说完了吗?”
陈巳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三分。
他握紧自己的酒杯。
玻璃杯折射的光晃得他心烦。
陈巳看得出来城无声是发火了,但他哪愿意在这少爷面前露怯,心虚归心虚,倔也是真的倔。
好半天,憋出一句:“我说话犯法吗?你凶什么凶?”
城无声何止是凶,那是教养都丢了。
他“唰”地一声站起身离开,留下这边几张脸面面相觑。
城无声鲜少有这么不讲素质的时候。
顾千莫名奇妙地问好友:“不是,我怎么不知道你谈过?”
这陈巳唯一发泄感情的地方,难道不是各个男菩萨的直播间?
有秘密了!友谊不牢靠了!
“还有。”顾千拽了拽还在发呆的陈巳,“你什么时候亲过城无声啊?”
怎么都是不知道的故事。
陈巳终于把视线从城无声离开的方向收回来,闷燥地揉了揉头发,整个人都焉了。
“哎呀,不是,我哪谈过啊。”
他讲得懊恼,也顾不上发型会不会被揉乱。
“可是,逗人也用不着亲吧?”顾千问。
“那没有,亲他那次是我故意的。”陈巳摇摇头说,“那回是想恶心他。”
顾千说,“那你这……自损八百,我谈过,没好的时候反正不会亲嘴呢。”
陈巳又烦躁地看了眼门外,把两只手环到脖子后面。
顾千倒是对城无声的心思略有了解。
毕竟,城无声已经不能再明显了,前段时间还闹出那样的事。谁看不出来,只消陈巳稍微靠近点,那位向来冷静自持的大少爷浑身的刺都竖起来,陈巳一走远,又恨不得在人背上盯出个洞来。
偏偏陈巳这人吧,平时一颗心瞧什么都明白,可对着城无声,这个人精和榆木疙瘩也没什么区别。
要说真是不懂吧,非要上赶着戳人家肺管子,要说懂吧,眼下这德性显然就是没想到真会把人惹恼。
反正,顾千看得直摇头。
“哎。”陈巳转头过来问,“你俩,头一回亲的时候,就是……”
话说一半,又歇了音。
“怎么啦?”顾千问,“你不会想听我给你描述感觉吧。”
“不是。”陈巳摆摆手,抬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才问,“我就想问当时你俩,是什么情况亲上的?”
顾千看他这纠结样,了然地笑起来,“当然是气氛到了,不过你问这干什么,你俩不止亲了一回啊?”
“我,我反正说不明白。”陈巳平日里拿酒当水喝的人,这会站起来煞有介事地说,“醉了,先回了啊。”
顾千笑得意味深长,“好的。”
他目送好友离开,一转头,身边的老妖怪脸色难看得能滴出水来——这还有个擎等着哄的。
顾千问:“你也醉了?”
季留云低着头,手也没闲着,就一个劲儿地嚯嚯桌角,也不答应,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不高兴。
他不聋,听了那么半天亲来亲去,心里头能不堵得慌吗?
顾千又问:“你想起来啦?”
“……没有。“
“要跟我聊聊吗?”顾千忍不住捏了捏傻狗的脸,有句话渐渐浮现,但乍一想有些离谱。
他琢磨着老妖怪的脸色问:“傻狗,你是在吃自己的醋吗?”
季留云活像摸了电门一样,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可什么话都没反驳出来。
他把人瞪了半天,抱起醉鸟,“我想回去。”
这是真生气了,顾千也就不在外面逗他,耸耸肩,起身跟着一起回去。
把醉鸟送进房间后,季留云回来没瞧见顾千,自己赶忙把帘子放下来洗了澡。
这样,顾千进门就会看见他在吹头发。
可从陈巳屋里绕回来的顾千,只是说了一声“真乖”,就去洗澡了。
季留云头发都要吹熟了,就换来这样一句话,他僵硬地转头去看浴室,瞧见顾千放下了浴室的帘子。
老妖怪悔不当初——原来搬起石头咋自己的脚,是这样的感觉。
没多会,季济弘勉勉强强化出人形,嚷着口渴就往顾千他们房里钻。
小鸟捧起水壶当酒灌,顾千去浴室拿毛巾的功夫,季济弘把自己浇透还不算,并着往后倒去床上。
那是顾千的床。
季留云清楚地看到了即将会发生的一切,甚至觉得这几秒变得很长,长到他想了很多东西。
本来,城无声想要去更高档的酒店,但是陈巳和顾千坚持就住这,对季留云来说,这也挺好,因为房间不大。
要知道,这间屋子只有两张床,如果一张床打湿了,那么,顾千就只能和自己睡一起。
季留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太过分了,他居然有这么恶劣的念头!
老妖怪垂下眼,觉得自己简直坏透了。
想是这么想。
拦也确实是没拦。
顾千出来瞧见自己被子上那一滩人形水渍,顺带着瞟了季留云一眼——打死他都不信这傻狗拦不住一只醉鸟。
可季留云此时体贴得很,从顾千手里接过毛巾,把小鸟扶起来,装模作样地给他擦脸。
顾千也就不多讲什么,抱着手在旁边瞧。
季留云脸很烫,心虚得手抖,但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后悔。
甚至,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季济弘。
于是,把这小鸟送回房间之后,季留云还贴心地用灵力把房门和窗户封了起来。
合理避险。
回到房间后,顾千就靠在墙边,目光沉沉地盯着季留云。沐浴后的清香若有似无地飘着,勾勒出一种微妙的紧绷感。
傻狗同手同脚地走去自己床边坐下,他生怕顾千追问,不敢抬头。
季留云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大不了就承认,然后他今晚睡地上。
顾千一步步走过来。
季留云的心也随着距离一点点收紧。
顾千突然开口:“哎,你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亲的时候,我……”
这个开场白完全打乱了老妖怪的防线。
季留云猛地抬起头,“为什么要说这个。”
“算了,你都不记得了,那是我和他亲的。”顾千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季留云攥紧床单,缓缓低下头,他有心想要讲点什么,可声音被堵在喉咙口,害得心里头那份压抑越翻越厉害。
“那我就去睡啦。”顾千故意拔高音量,没能走出一步被扯住了衣角。
他挑着眉低头看去,心里觉得好笑,这老妖怪居然事到如今还只敢扯衣角。
季留云垂着头,声音发涩地怨声讲:“这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现在是我和你。”季留云抬起脸正正地望着顾千,“你得看看我。”
顾千弯起眼,故意缓声问:“看着呢,还有呢,还有要说的吗?”
季留云摇摇头。
“那我睡去了。”顾千作势要走。
季留云慌了,指尖下意识收紧,揪住那片衣角不放,脱口道:“你的被子湿了。”
顾千故意拂开那只爪子,“我知道啊,我再去要一床。”
季留云这次顾不得害羞,抓住了顾千的手臂。
“不是没话说吗?”顾千好笑地用指头去绕季留云头顶的烟,“又想起来啦?”
季留云沉默着把人往自己这边扯。
顾千顺着力道往前,他们的膝盖贴到一起,“季留云,你没说实话,你有情绪不告诉我。”
季留云皱起眉。
顾千继续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季留云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里的问题,“你和他,谁先亲的谁?”
顾千微微挑眉,“那个他?”
“之前的我。”季留云紧紧地盯着顾千的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醋自己有什么问题。
顾千没回答,弯身下去反问,“你现在想要什么?”
季留云被这么直白的话问得有些无措,却不肯松开手。
最后,他说服了自己,仰起脸讨好道:“我的床上也有被子。”
顾千手指绕上季留云的头发,轻声说:“我听不明白,你是在邀请我吗?”
季留云很认真地点头。
“你得直接说。”顾千声音压得更低了。
季留云抬起脸,眼里全是倔强,又混着羞意,他讲:“你亲我。”
顾千笑了,指头蹭过他发烫的耳朵,“如果我不呢?”
于是季留云说:“那就我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