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站起身,瞬时间,两个玄衣铁卫如魅影般围着他打转,之后向东一跃,似乎要引领他去一个地方。
他跟着往内院东边走,直到禁地的角门前停下,两个玄衣铁卫同时消失在暗夜里。
禁地的门锁垂在一边,他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脚下是一条二尺宽的石子路,两边种满了石榴树,门边的铁钩上挂着一只六角灯笼,他摘下来用火折子点亮,提着走向石子路的尽头。
石榴树下掩着一间古朴的青砖小舍,门前对挂着两只白灯笼。
推开门,正对着一座巨大的木质屏风,上面画着紫云山上的桃林,画中桃花缤纷,两个少年男女在花间嬉闹追赶,男孩的腰间挂着一枚银铃,下边坠着条鹅黄色的穗子。
泪水浸湿了眼眶,行云眼前的屏风渐渐模糊,当年的这一幕他至今记忆犹新。
“姐姐,你等等我!”他追在姚华音身后,边跑边笑,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
那时候他虽说比姚华音矮了半头,但日夜操练,体格比同龄男孩健壮的多,只是父亲教过他,对喜欢的姑娘要懂得让步,哄她开心,不必计较输赢,他便在她身后紧追着,直到两人都跑的气喘吁吁,并肩躺在桃树下。
“子钦,你这次随俞大将军出征,什么时候能回来?”姚华音侧过脸问他,乌发上沾满了零落的桃花瓣。
他牵起她的手承诺,“入冬吧,等下了雪我准回来。”说完坐起身,摘下腰间的银铃放在她手心里,“姐姐,子钦从小带着这枚银铃,今日把它送给你。”
他那时没有告诉她,这枚银铃是母亲让他送给未来的妻子作为信物的。
姚华音没有接受,帮着他挂回腰间,“我不要你的银铃,只要你平安回来。”
行云眨眼逼退了泪水,看着屏风笑着,画技这么稚嫩,像她当年的水平,再看落款,是姚华音在八年前的冬天画的,那时候,她刚刚平了俞家军的叛乱。
行云提着灯笼绕过屏风,正中的供桌上摆着俞子钦的牌位,左下角画着一朵牛眼大小的白花,按照韶阳的风俗,那是妻子给早亡的夫君立牌位时才会画上去的。
果真是“情之所起,至死难忘”。
行云泪水奔涌,靠着旁边的木架缓缓滑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难怪她把这里圈成内院的禁地,派玄衣铁卫日夜看守,不准任何人靠近,难怪。
是他毁了她的一生,毁了他们最美好的姻缘。
姚华音让他进到这里,无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不敢去想她此时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想回去见她,又没脸回去见她。
他怀念少年时情窦初开的甜蜜,憧憬与她相守一生的幸福,知道欠她太多,只能以命来偿,又实在割舍不下此刻难得的相聚。
深夜,月亮洒落一地寒凉,行云慢慢向卧房走着,步履维艰,明明不算短的路程,竟好像片刻功夫就到了。
卧房的窗子里透出明亮的光,姚华音还没有睡下,他苦笑一声,这个时候,谁还能睡得着。
房里所有的落地烛台都亮着,照的如同白昼。
姚华音穿着寝衣,半躺在软塌上,左手撑在身前,半边衣襟大敞着,露出肩上血红的佘蔓花。
她面色看着还算平静,眼下浓团积聚,泛着青灰,行云心里狠狠抽痛,一步步挪过去,通红的眼里闪起泪光,与她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姐姐,我……想回紫云山一趟。”
行云终于开口,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用力挤出笑容来掩饰尴尬。
连着施了两夜的清心咒,压制筑梦的效力依然有限,倒不如回紫云观,再把禁书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说不定是他之前看的不够仔细,漏掉了破解之法。
再者,他避开几天或许对她更好。
姚华音目光松散,淡淡一笑,“好,路上小心些,我让玄衣铁卫随你同去。”
“那我这就动身”,行云嘴角弯着,含泪的眼里浓情不散,“姐姐,你等着我回来。”
他不及收拾东西,抹了把泪水,转身便走。
刚出房门不远,两个玄衣铁卫从天而降,在身后五丈开外跟着,行云心念辗转。
姚华音知道他的身份后没有下令杀他,而是故意引他去禁地,会不会对他尚存有一丝情谊?他自嘲地笑了,告诫自己不该再有此奢望。
夜里风声瑟瑟,吹干了眼底的泪痕,他看着地上树影摇晃,满脑子都是小时候与姚华音之间的甜蜜过往,直到被女子的声音唤回。
他转头看过去,曲南楼提着裙摆从书房边小跑过来,慌乱地瞟一眼后面的玄衣铁卫,仰头看着他,“行云道长,你要去哪儿?”
入夜时,她看见两个玄衣铁卫带着行云往东而去,便猜到大事不好,一直坐在房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行云本想说“劳烦姑娘照顾姐姐”,又苦于自己才是伤害姚华音最深的人,没有立场去要求别人,何况曲南楼身份特殊,他勉强笑了笑,算是告别。
一身素衣道袍渐渐隐入夜色,曲南楼依旧远望着,心意微凉。
卧房里,摇晃的珠帘归于平静,死气沉沉地垂着,落地烛台上的熊熊烛火汇成一片,仿佛八年前韶阳城中的大火。
姚华音靠着床角坐着,或许是在汤池里泡了太久,总觉耳边有水声在响,身体像是还在飘着,没有着落。
渐渐的,水声变成了喊杀声,哀嚎声,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不去看也不去想,眼前被跳动的烛火映红,仿佛蒙着一层血雾。
血雾背后是十三岁时的自己,众兵将面前杀伐果断,指挥若定,暗地里凄惶无助地缩在角落,手里死死攥着那枚银铃,追忆俞家少年要护她一生的承诺,怀念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眼前的血雾被一股热流冲散,她睁开湿濛濛的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无声苦笑。
房里静的渗人,空气像是凝固着,憋的人透不过气来,她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子那一刻,心里的苦闷消减了不少。
树下,季震正坐在地上剥石榴吃,横刀立在身侧,听见声音朝她看过来,劝道:“太晚了,主君早点睡下吧。”又从地上捡起个石榴放在腰侧的布袋里。
他在军中忙了一整日,夜里本不打算进城主府内院巡视,只是听说姚华音白日在府里骑着马狂奔,怕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才赶往府中看一眼,正好撞见两个玄衣铁卫与行云一起出府,不必想也知道是行云得罪了她,失宠被赶出府去了。
他来都来了,便进了内院,晚膳也来不及用,正好有现成的石榴可以充饥。
姚华音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平缓,“季震,你进来。”
季震一怔,再看过去时窗子已经关了。
房门有些微响动,半晌,一把横刀扫开珠帘,季震朝内室望一眼,“主君有事?”
姚华音站在菱花镜前答非所问,“进来吧。”
季震棱角分明的脸皱着。
八年前韶阳局势初定,姚华音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让他守在房里才能睡得踏实,但那是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今时不同往日,她身边面首不少,深更半夜的,又只穿了一身寝衣,让他陪在房里算是怎么回事?
他越想越慌,不好的念头敲击着脑仁。
姚华音见他不动,语气急切,“过来。”
珠帘在身后合上,躁动地哗啦啦响,季震把横刀紧紧抱在身前,抬起军靴向前蹭了两步,拧着眉头试探,“主君,是想让末将……侍寝?”
姚华音一惊,气的抄起妆台上燃着的烛台砸了过去,“滚!”
季震提刀挡开,蜡油溅在手背上,随意在戎装上抹一把,边往外走边满脸狐疑地回头看她,刚撩开珠帘,想了想又折回到内室,像八年前那样坐在台阶上,背对着她。
姚华音吹灭内室里半数灯烛,不敢放下纱幔,直接躺在床上,头还是昏昏沉沉,毫无睡意,又觉得眼皮发沉,迷迷糊糊的,不知是梦是醒。
周围被水雾包裹着,仿佛还身处在汤池中,她四处张望,听见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叫着姐姐。
无比熟悉。
她喜出望外,拨开雾气寻声找过去,果然是他。
“子钦!”
她拉着他跳进水里,嬉闹着朝着他身上撩水,他曲肘挡着脸,由她怎么闹也不还手,笑声在汤池里不住回荡。
突然,俞子钦消失不见,她转目四望,钻入水底,找遍了汤池也找不到他。
“子钦……”她急得不停放声大喊,眼前出现了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年,目光清澈,笑意温暖。
“姐姐,子钦回来了。”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的确还是原来的模样,失而复得,终是喜极而泣。
轻薄的衣衫飘在水面上,她紧紧抱住他,迎合他,想要索取更多,转瞬间,温柔的动作变成肆无忌惮的冲撞,不是情难自禁的失控,而是蒙着仇恨,存心要把她整个人撕裂开来。
“子钦,你停下!”她挣扎着,惨叫着,他禁锢着她,恍若不闻。
很快,水面上飘起一片血红。
他仍不肯罢休,用针在她左肩上刺下一朵血粼粼的佘蔓花,挑眼看她,笑意阴森。
“姚华音,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想你死,说什么‘你值得最好的东西,子钦会像我爹保护我娘一样,保护你一辈子’,姚华音,你信吗?你配吗?”
你信吗……你配吗……
俞子钦的笑意狰狞,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这两句话,她拼命地想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忽然听见嚓的一声刀响,她心头剧颤,猛然清醒过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抓紧床沿向外望去,见是季震抽出横刀来削去了石榴顶端的枯尖,再用手剥开来吃,宽厚的肩背同八年前一样,遮挡住外间的光,在内室的地上留下大片暗影。
她终于松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压抑已久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哽咽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哥,若这世间所有人都想让我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