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周贵人从恩福宫出来,面上挂满了惴惴不安的神色。
她知道宝玉会不遗余力地帮她,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
从小到大,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大的事,父亲的危机也是家族的危机,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折磨着她,叫她无法承受。
她凌晨便悄悄从睡得正香的宝玉身边爬起来,简单洗漱过后就离开了。
她正想着,不如直接去求求皇上,但她之前就因口无遮拦而被皇上所厌弃,如今自己亲自去求情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
不如去皇后那里?她又怕叨扰皇后,若是惊了皇后的胎,那更是不得了。
正混混沌沌地向前走着,只见李元宝身边的小太监站在甬道边,像是等了她许久一样。
“周贵人,皇上有旨,请您去养心殿一趟。”
被惊慌与不安笼罩的周贵人心神不宁地来到养心殿,她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下交握摩擦着,用以缓解内心的焦虑。皇上显然已经在皇后宫里用过了早膳,正在养心殿中接见大臣。她被安排在偏殿里,心神不宁地喝了一口茶。
她都不敢抬眼环顾四周,仅仅低头盯着自己云纹花样的紫色鞋子,那上面的羊毛绒洁白而柔软,在温暖的偏殿里更觉得舒适。时间久了,云纹被她看出花儿来,她自己也走神了,忽然听到一声轻咳。
“等多久了?”殷景诚走进偏殿,随意地问了一句。
她慌张地站起身来,许久未单独见皇上,她快连行礼都忘了。
“回皇上,没多久。”她忙答道,又恭谨跪在地上行礼。
“行了,起来吧。”殷景诚面色平和,仿佛并没有因为她父亲的事迁怒于她。
看她许久没有讲话,殷景诚忽然开口道:“你怎么不讲话了?”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便愣住了,直到他提示道:“你没有话同朕讲吗?”
“你昨日夜里跑到恩福宫里大哭大闹,不就是为了让玉妃帮你父亲求情吗?”
周贵人听到这话,哪里还有个不明白的,她慌忙又跪下,口中说道:“臣妾失态了,还请皇上恕罪。”
“失态?”殷景诚哑然失笑:“看来你还是没有弄清楚状况,好,那朕来一字一句教给你。”
他对着惶恐的周贵人,持续说道:“你父亲犯的是暗通逆党的死罪,你不到朕这里来脱簪戴罪,反而先是跑到恩福宫里去,求玉妃给你做主。”他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你是觉得朕这个皇上是死的吗?”
“宫里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若你昨日去求的是皇后,朕都不会如此心寒。”他冷眼看着她,问道:“玉妃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死心塌地?”
一连串的发问把周贵人问傻了,她不知道从何回答,只能一遍一遍在地上扣头,口中说道:“臣妾不懂规矩,事情发生的时候不敢来寻皇上,怕皇上生气,想着同玉妃娘娘交好,所以想求玉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臣妾真的没想那么多。”
她一直重复着:“臣妾没有想那么多,真的没有。”一边努力想着,如何才能不激怒皇上,还保住自己父亲的性命。
或许已经没可能了,她确实是太蠢了,蠢到皇上对她都懒得多看两眼。她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从来就没什么脑子的,此时此刻的她后悔了,可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希望在自己面前逐渐飘远。
如果家里人知道因为她的作为而导致她父亲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都没有了,估计会将她抛弃,再也不会认这个女儿了,可她身为宫妃,连自己选择去死的权利都没有。
一切都完了,她眼前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白昼。
“朕知道你向来没有心机。”殷景诚忽然嫌弃地发话道:“可你做出来的事如此不顾朕的面子,叫朕怎么处理呢?”
她听到这句话,冥冥中觉得事情还有转机,便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上:“臣妾只求皇上饶过臣妾父亲,其余的罪,臣妾愿以命相抵。”
殷景诚冷笑了一声,这个小声瞬间让周贵人回归寒冰地狱内——是啊,自己这条命在皇上眼里什么都不是,他要自己的命来做什么呢?
她忙又说道:“若是皇上肯饶恕臣妾父亲,叫臣妾做什么都可以!”
等待她的是无尽的沉默,她双手手臂支撑着自己的全部身躯趴在地上,过了许久都未见他有任何反应,她又不敢直起身子来,只好勉强坚持着。
虽是冬日,她却已经感觉到冰冷的汗珠从背上沁出,顺着脊柱流到腰间,浑身黏糊糊的,像甩不掉的噩梦一样难缠。
或许是对她的反应有了几分满意,殷景诚终于在殿内发出了声音。
他在她身边踱步,口中分析道:“你这样诚惶诚恐,显然也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有罪。你若是想替你父亲戴罪立功,朕也不是不能暂且留着他的命。”
“你心思单纯,有时候并不能明辨是非,这个朕并不怪你。可是你要知道,你无比信赖的玉妃,也是同谋逆之徒深有往来的罪臣之女。”
周贵人不受控制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但对上他莫测的眼神后,又趴了下去,不敢再说一句话。
“你同她交好,这是好事,你若是聪明,日后就该晓得怎样做。”殷景诚放慢语气,轻声说道:“朕会安排个时间叫你父亲入宫来看你,若是你敢将朕的话说出去半个字,不论是你父亲,还是你全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宝玉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殷景诚,她自己一人默默想了许久,打了半天的腹稿也没能派上用场。
正默然间,忽见翠环跑来,悄声耳语道:“内务府那边传来消息,娘娘一直心心念念的纱料又进货来了,听说来的还是那位姓刘的姥姥。”
宝玉闻言,站起身便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又小跑起来。翠环跟在身后,急匆匆道:“娘娘别急,好歹穿上这件披风再说啊。”
宝玉等不及了,她一溜烟跑到内务府,在门前犹豫了一瞬,便冲了进去。
刘姥姥头上戴着一支银簪子,看着像老式款,但打造精细,价格应该不菲。她此时正眉开眼笑地同内务府里的小太监说话儿,见太监恭敬行礼,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来人锦衣华服,刘姥姥只是偷瞄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跟着小太监们毕恭毕敬地等在一旁,向这位贵人请安。
谁知片刻之后,那位贵人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带来了一阵香风。
“刘姥姥!”宝玉喊道。
刘姥姥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日思夜想的贾宝玉会这样轻易地让她见到了。
她慢慢抬起眼皮,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贵人。饶是她眼花手软,可还是看得清楚明白,这确实是贾家二姑娘,贾宝玉。
她模样没变,只是不像之前天真活泼,如今的她神情中多了几分凄楚,毕竟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女子了。
“姑娘,姑娘。”刘姥姥一把抓住宝玉的手,劳累纵横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着。”
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刘姥姥也不便问她贾府情况如何,毕竟这是她的伤心之处。
呆了半晌,刘姥姥一拍大腿,笑道:“哎呀,光顾着高兴,忘了给娘娘行礼了。”她学着小太监的样子跪拜行礼,又笑呵呵道:“庄户人没眼力见,娘娘见笑了。”
宝玉忙将她扶起来,一边细细问道:“一别这么些日子,姥姥如今过得怎么样?”
刘姥姥向身后的布料胡乱一指,笑道:“托娘娘的福,用早前老太太和太太赏的银子做了个小本买卖。我们那边虽然是穷乡僻壤,但那边的姑娘媳妇们都手巧又勤快,惯会纺纱织布,我就倒腾一些布匹卖,连带着种地。后来布匹生意做得好了,日子就更好过了。”
她不住地拉着宝玉的手,喜气洋洋道:“娘娘自打入了宫,听说颇受皇上宠爱,我在家时经常念佛,说咱们皇上慧眼识珠,娘娘这样的人才入了宫里,才不算是糟蹋了。”
宝玉脸上笑得发酸,心里也是酸酸的,刘姥姥哪里晓得她的苦处。
两人正说着,旁边小太监已经悄悄走过来,低声提醒道:“娘娘,时候儿不早了,她们送货的人在宫里的时辰都有规矩,眼下... ...”
宝玉会意,点头道:“姥姥,咱们往后有了机会再慢慢聊罢。”
刘姥姥忽然撇嘴皱眉,摇头流泪道:“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她想到了什么,擦擦眼泪,从身上掏出一片五色轻巧的手帕来。这手帕颜色清浅,却不失娇艳;虽用青、蓝、紫、粉和橙色编织而成,却又不显俗气;虽无任何一种花纹,却叫人挪不开眼睛。
“娘娘,我这个老婆子入宫匆忙,也没带什么礼品。感念娘娘之前对我多有帮助,就把这帕子送与娘娘。”她一边将帕子小心叠好,一边叮嘱道:“这是我们那儿最手巧的姑娘编织出来的,叫五纹锦,娘娘您晚上回去,在蜡烛底下看,那光影更是美得不得了呢。”
正说着,又有大些的太监来催,刘姥姥只得依依不舍地拜别了宝玉,一行人仍旧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