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轿子不远的几里地外,有一人正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地走着。
他表面看去虽面色粗糙,可细看就知道,那些不过是岁月的痕迹和一些刻意的伪装罢了。即便阅尽万千,他的眼神还是一如初见时纯粹。
即便隔着山水,他也要一个人走回去,去金陵城。
之前渔村的人一直不和他说真相,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应该出现在什么地方。
自从被渔村的人救治后,他心里发堵,总觉得有什么重要之事忘了,可是又想不起来,每天情绪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座大山。
他从渔村之人的口中得知,自己是官宦世家的少爷,姓林,应当是被仇家追杀到这里来,不得已暂避一段时日。
不对,他总觉得哪里遗漏了什么地方,他追问道:“那我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渔村之人都摇头道:“这道没听说。”
“那,我是否有娶妻生子?”他问。
“好像没有。”那人一拍大腿,懊丧道:“那天来的两位神仙什么都不说,我们也忘了问。”
“你们何以称他们为神仙呢?”逸潇不解地问道。
“嗐,提前一天总能知道第二天的天气,而且第二天我们能打多少鱼、收成好不好,总说得清清楚楚。咱们渔民,看重的无非就是这几样东西,神仙说得准,那自然就是神仙。”
逸潇不再说话,开始试着帮着打鱼晒网,有时还会跟着渔村人去附近的山中拾取草药。
有一日,他在山中遇见了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是庄户打扮,似乎是他的熟人,起初只是仔细打量,后来,竟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问道:“林大爷,你怎么在这里?贾二姑娘呢?”
“您是?”他狐疑地问。
老妇人瞬间变了脸色,她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尴尬地说道:“我这把老骨头,眼花了。”
回程的路上,他们一行人又撞见了她,她这次又试探地上来问道:“林大爷,您当时在贾府里见到过老身,还接济过老身,给的银票,你忘了?”
同行之人忍不住嗤笑道:“这是找你打秋风来了。”
逸潇倒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你说的这些,我根本记不起来。”
刘姥姥失望而去,临走之前,又仔细问了他的住址和现在的状况。
“看来是这老婆子有女儿,看上了你,想要你去做女婿呢。”旁边人笑道。
这事就像一个插曲,逐渐在岁月中褪去了颜色,几个月之后,就连逸潇自己都快忘了有这回事,那老妇人竟然又找上门来了。
“林大爷。”她一边笑着,一边蹒跚走来:“可算是找到你了,我得了准信儿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之前未过门儿的娘子,如今是在宫里头做女官,可风光的不得了。”
“我?未过门儿的娘子?”逸潇一脸怀疑。
“我正好得了个巧差事,内务府的大人叫我下个月去宫里送锦缎,我想着若是有机缘,替你带个话儿也好。”她笑道。
逸潇一时语塞,他不知从何说起,便支吾道:“这样久了,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那老妇人笑道:“嗐,我姓刘,你们当时都叫我一声刘姥姥的,如今不讲究这个了,你叫我一句刘婆子也就罢了。”她仔细端详着逸潇的脸,直到把他看得垂下头去,才笑道:“我知道你们新婚夫妻不好意思的,这有何难,我替你传了话儿就是了。”
不等逸潇阻拦,她就动身往回走了,心里一边想着,得找个什么样的方法和宝玉搭上话儿呢?
再之后又过了一个月,这位刘姥姥都没有现身,他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道她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可刘姥姥实在是不忍心来告诉他,他的未过门的娘子已经做了皇上的妃子了。
再一次去湖中打渔,上岸时,本来喧嚣的渔村人们忽然停止了动作,都向不远处一群不速之客看去。
这群人衣着华丽,身边还有整整齐齐的军队,显然是哪里来的显贵。旁边还有一女子,打扮清丽,见了他,不仅不避开,反而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看一眼,心中想道:“这位妹妹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再看一眼,忽然觉得呼吸一滞,心口钻心地疼。
那队整齐的军人向他们奔来时,有几个人十分熟练地将他向后一拉,悄无声息地沉入湖中,霎时不见了踪影。
那女子一定与自己颇有渊源,逸潇不记得其他亲人,便想着去找她。
便是这样勉强走了几日,还没进入金陵城的地界,他在城外树林便遇到了一群蒙面人,他们仿佛在树林里埋伏已久,专门为了他而来。
“几位好汉。”他倒是不慌,拱手说道:“在下也只是一介贫民,身上并无油水。不如放了在下,省得各位浪费时间。”
这几个人一声不吭,直直将他拖起来,蒙住了眼睛,塞进一辆马车中,颠簸行进大半日,这才到了一处隐蔽的庙宇内。
耳边之人说话声有些耳熟,他正仔细听着,冷不丁被人摘了眼前的布,骤然觉得周围光亮刺眼。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见只是一座结了蜘蛛网的破庙,想来是被强盗掳来的。
耳边说话之人止住了声音,对着他细细看了许久,才笃定地说道:“你就是林逸潇。”
他虽不知道要做什么,还是点头道:“是,怎么?”
那人笑道:“许久不见,你不认识了么?”
他抬起头来,努力睁大眼睛看了这人半日,见他清朗俊逸,只觉得有些面熟,可还是没认出来,只好摇了摇头。
那人倒不怪他,只是叹息道:“那日,宝玉用自己半条命保住了你的一魂一魄,如今你记忆全失,倒也在情理之中。”他伸出手来问道:“如今西勤王爷广纳天下贤才,欲招募你为幕后军师,你可愿意?”
接下来几日,此人带着他努力回忆之前的过往,逸潇仿佛真的记起来了几分。
此人名叫妙玉,一直在暗中与朝廷作对。逸潇冥冥中觉得自己应当会反对的,可不知怎的,心里隐隐觉得这件事不难接受。
“每个人都有自己追寻的方向,哪怕是这样,也自有他的道理。”逸潇想道。
“你如今到金陵城是为何?”妙玉忽然发问道。
逸潇只说自己来寻人,旁的一概没透露,可他见妙玉总是一副万事皆知的样子,淡然一笑,仿佛把自己的心事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问道:“你为何总是这样笑,仿佛所有事情都了然于心?”
妙玉摇头苦笑道:“废话,不用脑子也猜得到你在找谁。”他忽然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问道:“你可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
逸潇迟疑道:“好像是在宫里?”
“你可知道她在宫里作什么?”
“听说是在做女官。”逸潇说道。
妙玉半日不得言语,过后才长叹一声,压低声音说道:“那传递消息之人没有和你说,她如今已经做了皇上的妃子?”
逸潇瞬间哑了声音,不发一言,他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和她究竟到了哪一步,可这个消息一出来,他莫名觉得心一沉,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昂扬事物都不会叫他开心了。
妙玉见他这样,不免安慰道:“所以你还是要跟着我们罢?迟早进宫去,想办法夺了位置,自然能把她救回来。”
不由得他同意,妙玉便带他打扮了一番,做出个温润公子的样子来,说是第二天带他去见西勤王。
从妙玉的口中,逸潇得知西勤王如今起兵造反,出师不利,已经退入金陵城周边高山峻岭中,皇上的人暂时无法奈何他。
“妙兄。”逸潇一本正经地问道:“既然如今他已是穷途末路,为何不寻个好些的出路,而是逮着我这等小民不放呢?”
妙玉哑口无言,苦笑一声,口中说道:“也是,你如今这个样子怕是也帮不到他什么。”
逸潇满脸欣喜地对着妙玉看着,本以为他会放自己走,谁知妙玉拉着他的衣袖,叫他随着出去一趟。
“做什么?”逸潇诧异道。
“不知道,总得出去找找过往。”妙玉如此回答。
第一站是青儿如今的住所。自从青儿照顾宝玉之后,妙玉便给她盘下了一个小院,平日里独自生活,偶尔也会帮着救济受伤的人,过得逍遥自在。
他们两个才走到院门口,便见一只肥硕的白猫呼啸而来,在他们两人身边逡巡,它仿佛对逸潇更为熟悉,一直在逸潇腿上蹭来蹭去,舍不得离开。
“这猫?”逸潇迟疑片刻,还是本能地将猫抱在怀里,不住地用手摸它。
“眼熟吗?”妙玉问道。
眼熟,但是还是模模糊糊记不起来。
此时,青儿从里头走来,见到两人,惊喜道:“你们来了?”
她见到白猫对着逸潇一脸亲昵的样子,便笑道:“这猫从不亲近生人的,可见林大爷之前对它极好,它还记着呢。”
妙玉看着他一脸亲昵却又有些茫然的神情,摇头说道:“罢了,还是哪日去找个太医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