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殿。
上上签一身红衣,辰砂般的偃偶眼睛瞳仁很亮,显得十分妖异,在这不见人影只有鬼影的大殿里,像一个会动的鬼故事。
鬼影静静地在半空中浮动,‘他’在等上上签开口。
“老头儿,墨迟回来是为了晏冥,我只想问当年为什么墨迟能跑到幽囚狱?”上上签语气平静,但谁都知道他很生气,“我装傻只是因为墨迟离开了,没必要和你因为这事闹,但现在你还不说就太过分了。”
鬼影静静漂浮,良久开口:“这么多年,从进因果殿开始,你就一直在试探,但你自己也清楚,那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有十王司能护住你,维持住你的‘未知’。所以上上签,不要去深究。”
上上签嗤笑:“怎么?除了罗浮我没地方去了?呵,还只有十王司……况且谁能容忍被别人操控的人生?”
他的声调冷冷的:“等把十王司里的老鼠处理完,我们可以慢慢耗。”
说完,他直接转身离去,不欲多言。
大殿里,一直呆在暗处的人走上前来,他白发长至腰间,眸子如微红色的星云,仿佛有年轻的恒星在他眼底发光。
他缓步走至十王的分身前,语含笑意:“墨迟……这似乎不在我们交易的范畴之内。”
鬼影瞬间四散,空旷的大殿中,老者的声音透过无边无际的生死,裹挟着淡淡的冷意,回答道:
“正常的人事调动罢了,我已经依你的意思以丹恒为由将他囚在因果殿五百年,可他毕竟是我的使者,偶尔为自己行个便利,也情有可原。”
白发人轻笑一声,没有紧抓着这件事不放,转头提起了另外一件很久之前的事。
“确实情有可原,只是想起当初,我费劲心思为我这徒弟在十王司谋一份差事,可十王却百般劝退,让在下难办啊。”
年轻的声音在此悠悠回响,不是质问,却令人心生寒意:“不过小冥已经入职十王司,你还是他的上司,我就不提了,只不过十王司自古以来就没有死人重返阳世的先例,十王不要坏了规矩。”
意识到了这人知晓‘他’对晏冥的劝诫,十王的心虚只存在了小小的一瞬间,随即生出了更多警惕。
珀俳维尔,一个会被各势力打上最高密级保护等级的名字,当有人看着他的双眸念出他的名字,就能看见他的所为。
十王第一次见到珀俳维尔时,就这样做了,之后便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灰色,那是忆质的灰。
眼前抖动的记忆中,珀俳维尔穿着和如今一样的画着大片山水墨画的白色长袍,他缓步走到一座巨大雕像后面。
雕像的阴影中有个人,他背靠雕像缩成一团,长得和雕像一模一样。
珀俳维尔歪了下头,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平静地说道:“在我小时候,我的父母总会带着我在逃亡的人群中穿行,他们总是想尽办法到达灾难的源头,却忘记了恐惧的人群也是末日。短暂与绝望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这却是世界走向尾声的落幕曲。”
蜷缩的人捂住耳朵,而珀俳维尔坐在到他身边,拉开他捂耳朵的手,笑着叫:“先知。”
抱成一团的人狠狠颤抖了一下,恐惧地抬头。
珀俳维尔眼睛里什么情感也没有,继续自说自话:“我一直理解不了,见证末日如何成为一条命途;当我逆着人群行走,到达末日的尽头,我行过的路又叫什么呢?”
“可我看到了你,你将不属于这个星球的科技带到这里,带着整个星球的人跳到了另一条命运的主线路,由此获得了末日。”
他轻轻叹息:“原来这就是命运啊,扎乌姆的先知,你注定要抹去扎乌姆落后的未来,和大家一起陷入灰色浪潮。”
“是你、你……你教、我的”,扎乌姆的先知此刻像一个初学说话的孩子,他磕磕绊绊用通用语说:“这个灰的……浪潮是我、我、我吗?”
“是塌缩的历史在报复抛弃它的扎乌姆人”,珀俳维尔耐心地纠正,“你没有错。”
他垂眸看着这个弱小得可怜的男人,而在不远的过去,这个男人还站在圣庙的顶端赞颂扎乌姆光明的未来。
“我预见你未来的命运,给你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而你给了我惊喜——你修改了一整个星球的命运,我很满意,作为交换,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扎乌姆的故事。”
……
葬仪知宾追逐末日,而珀俳维尔创造末日,他不信奉毁灭,他只是制造与末王相遇的机会,去渴求偏离的命运。
但为什么这个家伙会看中晏冥?晏冥只是一个虚构史学家,他不能改变历史的真相,也不能创造历史,对罗浮的影响弱得可怜,他留在十王司能干什么呢?
鬼影只是十王的一个小小分身,甚至没有形态,不幸遇见珀俳维尔这样的疯子又不能草率驱赶,只能谨慎对待。
‘他’保持着冷静的声音向珀俳维尔承诺:“墨迟是他的好友,待此事毕,巡猎与丰饶的争斗再也不会波及到他。”
珀俳维尔像面对扎乌姆先知那样,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说:“愿岚的箭矢歼灭一切丰饶的孽物。”
——
出了大殿的上上签整个人的气息都柔和了下来。
命运总像操控棋盘的手,拖着人匍匐前进,但总有善弈者悄悄移动祂的棋子,暗中对抗。
忽然玉兆疯狂尖叫,有人紧急呼叫了他——是锁字部的同僚。
他皱眉,接通玉兆。
“上上签大人,云以居大人在幽囚狱的入口对咱们将军阴阳怪气!”
“……”哦对,这家伙是景元的脑残粉……景元?!
“将军想进幽囚狱?”他问。
“看着不像,您要不顺路来劝劝。”
上上签心说,那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吗?他是得多神经才会往巡猎令使跟前凑,他清清嗓子,拒绝对方:“不顺路,不来。云以居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要相信他能处理好。”
“问题是他不能”,对面的同僚语气沉重,“将军来幽囚狱调查一位名叫‘晏冥’的人,说是那位开拓者星已将此事告知判官,只不过一直没消息,事关重大,他才跑这一趟,可我们的罪罚登记簿上根本没这个人!”
上上签:“……”他怎么不记得星说过晏冥的事。
“犹记得,将军很久以前也找问字部问过这位晏冥的事,这都几百年了,怎么又旧事重提,还找到了幽囚狱。”
上上签:“……”
“也不知道那位晏冥做了什么事,能被咱们将军这样惦记。”
上上签要被气笑了,此时此刻他要是再不明白就是傻子,除了墨迟,还有谁能告诉景元晏冥在幽囚狱?景元还真跑过来,太乱来了!
本来在他的计划里,墨迟被抓之后景元才会来幽囚狱,而他不会出面,一切都由云以居处理,等到景元离开,他再去见墨迟。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
“大人?”
“他们在说什么?”
“呃……大人您还是来一趟吧。”
“怎么说?”
上上签听见那边隐隐约约一句 “把玉兆给我”,不一会儿又重新传来人声,这次声音近了很多,对方开门见山,语气郑重:“我是云以居,前一段龙女在鳞渊境遇刺,事后神策府协助调查时发现了一份有关晏冥的实验报告,持明族龙师对此再三否认。”
上上签沉默。
依靠十王司的力量,他销毁了自己所有档案,抹去了晏冥的过往,改头换面,但他做得再周全,也无法销毁不知藏了多少备份的实验记录。
他清楚当初自己那份实验报告,对丰饶和龙师来说有多诱人,那简直是又一个百花卿。
“在你离开因果殿后,这份实验报告忽然在犯人间传播,而现在,与药王秘传牵涉甚深的墨宅中出现‘晏冥在幽囚狱’的残页,上上签,药王秘传的重点在幽囚狱,你别想把事情甩给我就完了!”
上上签深吸一口气,微笑:“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这是将军教你的话。”
虽说他找墨迟确实有划水的成分,但他这不是回来了嘛,最多就是在他知道墨迟的目的是晏冥时,没有立即赶回来,而是找了个借口让云以居看住幽囚狱。
“呵,别想转移话题,我现在怀疑那个帝弓行迹图究竟存不存在,话说明白点会死啊?”
“存在”,上上签笑着回答,“只是形式上有些不同寻常。”
云以居听出来他语气不对,满腹狐疑地问:“我现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能不能对你的任务上点心?我现在都怀疑你根本不想抓墨迟。”
上上签闭眼又睁眼,才艰难地开口,每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会儿我、就、过、去。”
“为什么不现在来?”玉兆那头云以居皱起眉。
“……”为什么不现在来,当然是等景元离开啊!
云以居又说:“幽囚狱现在很乱,需要你来镇场子,那位开拓者联系的是你吧?正巧晏冥的事你来和将军交接,剩下还有什么,我去帮你搞。”
此刻,他感觉云以居是一杆笔直的枪,而景元正拿着这柄枪往他的心窝里戳。
现在他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局面。
去,虽然他现在的模样和晏冥一点也不一样,但虚构史学家的身份会暴露。不去,景元会起疑心。
……这样想来,还是让神策将军起疑心比较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