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嫦娥哪有那么好糊弄?
垂眸定定注视璧几瞬,她叹道:“枉你身怀涂山氏血脉,怎竟连她们半分机灵都没学到?”
“假使你当真欲报恩殷寿,又怎会还想夺舍苏妲己,当祸乱江山的红颜祸水?这被祸乱的江山,难道不是殷寿的?”
“怎么,难不成你们妖口中的报恩,实则是要将恩人害得国破家亡的恩将仇报?”
无语到了极点,人是真的会笑。
她不禁摇头笑叹:“我说过,不想被搜魂,最好说实话。”
“否则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只会给你自己惹麻烦。”
被嫦娥戳破的瞬间,璧不由绷紧了身子。
再一听后面的话,她又悄然松了口气——还好,看来嫦娥只听到了她欲夺舍苏妲己的事。
眼波微转,她便要顺势将话头往自己嫉妒苏妲己这无关痛痒的小心思上引去。
然而这时,一声哀叹从黑暗中传来:“事已至此,你这孩子,还不讲实话吗?”
紧接着,她就见三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面前——“深姨?泽姨?涵姨?!”
瞪大了眼,乌黑眼珠在三位狐族姨母与嫦娥间来回打转,目瞪口呆的璧是如何都没想到,她们四个竟会同时出现!
她还以为姨母们捉不住自己,无可奈何下早回青丘了呢!
且她们怎么会与嫦娥一道?
在涂山住那几十年,没听说过狐族同天庭或人族有联络啊!
她还以为嫦娥此来纯粹是因发觉有妖接近人皇,难不成,竟是她们把她招来的?
眼底惊疑之色闪动不歇,再看向三位狐族长辈,璧已没了起初见到她们时那点儿单纯的欢喜。
对于她这番心理活动,涂山深则一无所知,贸然从隐身屏障内闯出后,立刻就奔到了璧身前。
以身子挡住璧,她垂首低眉,先向此前吩咐过她们需隐匿身形的嫦娥仙子致歉:“仙子见谅,是我唐突,但我定会叫璧如实交代!”
她能理直气壮地指责禹,是因她自觉自己占住了道理,且凭借几千年修为打得过他。但若对上嫦娥……
咳,还是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吧。
缩了缩自己化作人形的手指,涂山深满腹辛酸地转身蹲下,无奈劝自家孩子:“仙子神通广大,你以为你瞒得过?”
“璧,说实话吧,否则便是我们,也保不住你!”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璧是怎么想的呢,不过是打算仗着自己这几日还没真做成什么事留下罪证,故而想装疯卖傻蒙混过关。
可这次审问她的,不是自己这些会对她心软的长辈,更不是找不出实证就对她束手无策的凡人。
——从火云洞里弹指间就轻易制住己方三狐的法力来看,嫦娥是真有搜魂璧所有记忆乃至隐秘心思的能力!
故此,想着那些搜魂法术的后遗症,为了不叫这孩子落得个痴傻或魂飞魄散的下场,涂山深不敢抱有一点儿侥幸,只希望能将其神志唤醒,免得她一时糊涂害了她自己。
巫妖大战后,为寻消除孽果的法子,她们涂山氏可是研读过多年天条,深知主动自首和负隅顽抗间的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怀着深切担忧,涂山深语重心长劝道:“你觉得我们会不明白你的心思吗?若要我们说出来,那可就晚了!”
一旁,黄泽也焦急地嚷嚷:“是啊,你就说了吧!”
“真是搞不懂,你是要报仇又不是无事生非,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我说!”脸上神情几经变换,璧看着急得尾巴狂拍地的黄泽,咬咬牙,终是松了口。
——别误会,她可不是被她们劝得有心悔改了。
只是瞧着泽姨这藏不住事儿的模样,她是真怕自己还没争取到从宽处理,就被这傻姨母抢先把所有事全吐露出去。
到那时,她可就真没一星半点儿机会了。
她是无所谓转世轮回重头再来,但可没打算就此魂飞魄散啊!
又是无奈又是憋屈,咬了咬后槽牙,璧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冠,自涂山深背后走出,对嫦娥行了个几百年前的夏朝古礼。
嫦娥默然瞧着,只觉她浑身妖气瞬间散尽,俯仰间气度从容大气,就、就恍若位雍容华贵的公主般!
公主行过礼后,对嫦娥淡淡一笑,旋即站直身体,昂首傲然道:“泽姨所言不错,本宫此来,是为复仇!”
“他成汤当日灭我大夏江山,今日我就要他商国毁于我手!”
熹微晨光冲破夜色,在她眸中洒下一层淡金。一时间,就连那双天生妩媚的狐狸眼,都显得庄重恢弘了许多。
嫦娥也未料到璧这般行事,背后竟是有这等大义凛然的理由,只是沉默片刻,又不禁质疑:“你不是说你父待你淡薄?你都不能以公主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都这样了,你还要为他的江山复仇?”
她要是这么孝顺的孩子,怎么明知禹就在火云洞,却坚决不肯去侍候亲爹呢?
这孝顺的标准,未免太有弹性了吧!
双眉微蹙,嫦娥狐疑地打量着璧。
而璧嗤笑一声,竟是坦坦荡荡承认了:“不错,我才不会为我爹的江山复仇!”
抬眸直视天上仙人,她决然道:“我是要为我兄长的江山复仇!”
“你是说……,”嫦娥迟疑地问,“启?”
“是,”轻轻颔首,璧唇角勾起抹笑意,挺直胸膛,斩钉截铁道,“夏是我兄长建立的,我当年无力延缓它衰亡,但却不会放任倾覆它的仇人千秋万代永享富贵。”
“如今商朝将倾,我怎能不亲自来给它添一把柴火?!”
这时,涂山深也适时出声,为半信半疑的嫦娥解释:“小璧虽和禹情分淡薄,但她与小启自幼一同在涂山长大。建夏后,小启为助她提升修为化出人形,更是大力在人族宣扬狐族的祥瑞之说……”
“兄妹俩自小到大的情谊在此,夏一朝覆灭,她是极难接受的。”
深深叹了口气,她唏嘘不已:“唉,心里搁着国仇家恨,小璧是当真不易。”
“看在她还什么都未来得及做的份上,求求您手下留情,对她网开一面吧!”
“呵!”然而,在涂山深俯首为自己求情时,璧却是冷笑一声,“涂山深,你装什么好心?”
“要不是你们从中作梗,请来了神仙,怕是我如今还好端端的呢!”
愤懑委屈地瞪了涂山深一眼,她眼中含恨,泪珠滚滚而落:“我从前一直将你当做我的好长辈,没想到啊没想到,最后要送我下地狱的,竟是你!”
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而下,晨光映在上面,立刻反射出耀眼的光。
那光射向涂山深眼眸,霎时间就刺痛了她的心——她是万万没想到,璧竟会连自己也怨上!
她知晓这孩子自幼性子偏激,可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偏激不仅只针对禹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竟还会对着自己而来!
心中刺痛,呼吸一滞,涂山深登时怔愣当场。
而璧一语将深姨与自己这个板上钉钉的孽妖割席之后,则是以更加狂妄的姿态望向嫦娥,有恃无恐质问道:“且不说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即便我做了,这也是我大夏与商两朝皇室之间的夙怨。我身为大夏长公主,为国复仇,有何不可?”
“当日成汤夺我江山,今日我覆灭商朝,正是一啄一饮,顺应天理!”
振振有词将自己几百年来的信念呐喊出来,璧心潮澎湃,纵是面对着法力深不可测的天庭神仙,她此时此刻也都升不起丝毫畏惧,只想挺起胸膛证明自己理直气壮。
“糊涂!”
忽而,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嗓音,怒气冲冲响起在不远处。
璧微微一愣,侧眸去望,就见一个渔夫打扮的青年从方才姨母们隐匿之处化出身形,大跨步向自己走来。
恍若被什么狠狠撞进了脑子一般,她怔忪许久,才对那隐约能看出几分熟悉模样的青年恍惚地问:“爹?”
“是俺!”先给嫦娥先祖行过一礼后,禹转过身,怒其不争地对着自己闺女摇头,“恁糊涂!糊涂哇!”
“恁有什么可报仇的?恁就好好在祖坟里修炼不好嘛?”
见女儿面色还不服气,痛心疾首之下,他直拍大腿:“这江山又不是恁坐,恁哥都早投胎了,后头那些皇帝和恁都隔了多少代了,恁还认识几个?他们的江山又关恁啥事儿?!”
“何况恁以为恁这样就对得起恁哥?但凡恁真为了他害得一国灭亡……他身上那点开国的功德,还不知道够不够赔的!”
双眉紧拧,他大腿拍得“啪啪”作响:“真叫恁成功了,怕是不止他下辈子得走畜生道,就连好不容易传下来的香火,也得断子绝孙嘞!”
“闺女啊闺女,恁说恁折腾个啥啊?!”
没料到自己的意气之举竟会拖累兄长,璧气焰顿时弱了下去。
瑟缩起肩头,她低声嘟囔:“俺不也是想给俺自己报个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