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段筹平静从容的声音:“此事哪里是我一人的功劳,这些年来山寨能够逐渐向好,少不了两位与所有弟兄出力。”
“明日过后,我们便得深居简出,至少于一年半载内不得下山抢掠,好让徐直相信三皇子已将我们清除。”
段筹的目光徐徐扫过宋载刀与燕往,道出的话是嘱咐亦是期许:“两位,且忍一时之沉寂,以待来日之绚烂。”
林蕴霏捏着大腿肉,凭借疼痛让自己的脑子活络起来。
所以林彦竟然与这群山匪有所勾结,那他口中所说的赈灾粮被山匪夺去便是无稽之谈。
可他此番大费周章,将粮食送往却步山又再次领回,为的是什么呢?
灵光乍现恰如石块相互摩擦打出的火星子,林蕴霏反应过来,林彦真正想要得到的是剿灭山匪的功业。
于林彦而言,云州百姓挨饿几日算不了什么。
只要他将赈灾粮追回,同时带回山匪被清除的好消息,无人会计较他的那点失误,反而会对其顶礼膜拜。
林彦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筹谋此事的?他又许给了段筹什么好处?
只怪前世她在林彦登基后死得太早,是以并不清楚云州后来的情况。
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些疑问梳理明白,脑中又见缝插针地想到另一件事。
在抵达云州之前,谢呈曾经含糊地向她透露,他发现云州藏着一些秘密。
结合今时所知,林蕴霏基本可以确定他指的就是此事。
如此一来,她就得重新忖度谢呈让她来却步山的目的,他绝非只是想让她将赈灾粮带回来。
这一刹那神思直通天灵盖,说是恍然大悟也不为过。
林蕴霏忽然就反应过来,他们在云州外遭遇土匪的时候,为何修蜻没有现身。
偏偏在林彦假作败给山匪后,谢呈提议她去争功绩时,尤其擅长易容的修蜻遽然被他介绍给她。
由此可见,谢呈早就预料到她会上却步山,她又需要修蜻作陪。
这几日林蕴霏便隐隐觉得,自己在却步山上对潜睿与修蜻毫无帮助。
换言之,其实潜睿与修蜻相互配合就能将赈灾粮带回。
既然她在与不在没什么两样,谢呈为何非要她走一趟。
答案仅有一个,他想让她亲自发现林彦见不得光的算计。
可谢呈为何总能提早知晓林彦的计划?
林蕴霏不由得想起上一次书铺舞弊之事,同样是谢呈在背后推动,她同样未得到详细的解释。
谢呈仿佛就像林彦肚中的蛔虫,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前世谢呈作为他的幕僚,自是能接触到林彦的筹谋,但今生他明明处于自己的阵营。
谢呈以及他的势力能将林彦的底细扒清至这个地步,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古往今来多少英才俊杰,林蕴霏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人物能达到谢呈这般神机妙算,简直不似凡人。
谢呈还知晓什么,谢呈还对她隐瞒了什么?
她与他已经交过心,他为何不将却步山的秘密直接告诉她?
林蕴霏光是想着,手心便沁出了汗。
这几日她沉浸在初识情爱的欢愉中,此刻骤然清醒,一下坠入怀疑的深渊。
理智被抽离出来,成了游离在她躯壳之外的东西。
林蕴霏重新发现对她来说,谢呈身上仍旧藏着许多谜,她远没有谢呈了解她那般了解他。
一念之间晦明变得泾渭分明。
从谢呈给她量身定做的缱绻情网中走出来,林蕴霏心底生出了一种莫大的空茫与恐惧。
奈何眼前的场景又何尝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她不会允许自己在险境之中因为旁的事情分心。
她确乎想立刻去问谢呈要一个说法,戳穿对方的故弄玄虚,但这显然是没有可能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才开始不久,如若下山之后谢呈没能给她满意的回答,林蕴霏不介意让他们的缘分戛然而止。
林蕴霏永远是林蕴霏,纵使她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忘了魂失了本心。
她越是喜欢对方,便越不会容忍对方的欺瞒。
思及此处,林蕴霏收心将注意力放在当下。
段筹那番颇有激情的话引得燕往也跟着起身。
他手持酒樽,对段筹道:“大当家,我们仨同舟共济,一起扛过多少患难,只要兄弟们心归一处,终能大展宏图。”
讲完煽情的话,燕往再自然不过地提议:“大当家,宋兄,为将近的好事,为弟兄们长存不变的情谊,我们不妨举杯满酌。”
宋载刀闻言举杯附和:“是啊,大当家,你可千万别推辞。”
段筹于是看向桌上摆着的那个酒壶,缓缓开口:“老甲,你帮我倒杯酒吧。”
老甲道是,提起酒壶将酒樽注满。
事情会这般顺利吗?在场众人皆不约而同地想。
“从前怎么没见过这个酒壶?”在睽睽注目下,段筹冷不丁来了一句。
老甲的手不禁一颤,使得少许酒液溢出,将一旁的白色锦帕弄脏。
“大当家,小的不是有意的,”清楚破坏了对方往日不喜将酒与茶斟得太满的习惯,老甲当即拿着酒壶跪下认错,“还请大当家责罚。”
见到计划被打断,宋载刀屏着的气松开,将眉毛一挑。
“今日办的是喜宴,我暂且不追究你的毛手毛脚,”段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动怒,“你将这酒饮了罢,而后再为我新添一杯。”
这个处置的结果可谓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深感大事不妙的宋载刀没能忍住去看燕往,对方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蕴霏则紧紧盯着段筹,怀疑他是否知晓了酒有问题。
但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她瞧不出端倪。
老甲无有因段筹嘴皮上说的饶恕而放轻松,耷拉着的双肩止不住地起伏。
“大当家,小的如何敢沾碰您的酒樽呢?”他抬目询问,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
段筹抬手将那樽酒移至老甲上方,道:“张嘴。”
酒樽倾倒,尚未反应过来的老甲被酒浇了满面,衣衫亦被打湿。
段筹的动作于是停顿,垂眸提醒这位不够识相的手下人:“老甲,这酒是陈年佳酿,一壶可值千金。”
尽管他的声音不高,其中威胁的意味却深重。
老甲听得分明,哭丧着脸认罪:“大当家,小的知错,您且再给老奴一次机会。”
段筹不置可否,只弯折手腕将樽内剩余的酒一次往下倒。
吸取了上次的经验,老甲扬着脖子费力张大嘴巴,另外伸长舌头去够。
他的姿态滑稽又狼藉,哪里还有为人的尊严。
虽已知晓段筹的恶劣脾性,林蕴霏再一次感到不适,以至于忘记考虑老甲是否会被毒死。
生怕段筹不满意,老甲低首将洒漏在地的酒也舔了干净。
他恭顺地匍匐在段筹的手边,道:“多谢大当家赏酒。”
“起来为我斟酒吧,”段筹扬了扬袖,摆着一副慈悲善人的气度,“莫让二当家与三当家久等。”
老甲谢恩起身,仍记得低声回答他适才的提问:“这个酒壶是从前劫来的,一直放在仓库里。阿菊姑娘听闻大当家今夜要设宴,特地洗净取出来,想借此向您认错。”
“哦?”男人漆眸如晦,似是自言自语,“她竟会主动向我认错。”
他的声音太轻,离他算近的林蕴霏没能听清。
“里头的酒也是她倒的?”段筹旁若无人地继续问老甲,将宋载刀与燕往晾在边上。
换做平时,宋载刀早便要发作。此时他藏着心思,是以没有动怒。
燕往却不像宋载刀那般头脑简单,他隐约察觉到情况不对,心一阵阵发慌地跳。
然而段筹的行止一贯难以捉摸,燕往无法确定对方意欲何为,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是。”听到老甲斩钉截铁的回答,段筹唇边勾起一道莫测的笑。
他终于拿起酒樽,悠然起身:“五年前,我们被官府通缉,仓皇逃上却步山。犹记得,当时同行的兄弟拢共才二十七人。”
“当晚我们斫荆伐木,围在篝火边彻夜难眠。”即便不明白他今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往事,燕往还是跟着回忆。
那夜的篝火很亮,照得所有人的面颊都生热。
窜高的火焰映着众人决绝的眉眼,他们肩抵着肩,腿并着腿,心血滚烫。
“是啊,谁都睡不着,因为前途艰险尚未可知,”段筹道,“一群逃亡人几乎走到末路,有人开始反悔了……”
“载刀按着手中刀,将那人指尖划破,说我们歃血为誓,今朝共患难,来日同享福。”
“一晃眼五年过去了,彼时誓约好像就在昨日。”
段筹走至宋载刀面前,拿过他手中的酒樽将杯中酒倒光,并将自己酒樽里的酒分给他一部分,同样之于燕往。
“人是算不到明日福祸的,今晚我们兄弟三人得以齐聚一堂,把酒言欢,便是人间第一流的幸事,”段筹一一与他们碰杯,道,“干白。”
宋载刀与燕往瞧着杯中酒,一时间谁都没动。
林蕴霏偏首去看老甲,对方好端端地立着,但神色尤其紧张。
假使她没有猜错的话,眼前的这个酒壶是阴阳壶。
她之所以知晓这物件,还是在某次宫宴上,异域来使用鸳鸯转香壶玩了个戏法,为文惠帝倾倒出两种口味截然不同的美酒。
段筹就要将酒樽放至口边,抬眼发现二人面色犹疑。
“怎么?”他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你们害怕我在酒中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