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平津侯府,东厢院慈寿堂人来人往,时而欢笑时而喧闹,妇人们华衣锦饰,调笑着什么又谋划着什么。
而西厢院焕清堂中,正在被众人纷纷议论的当事者,却正悠闲懒散的躺在窗前的芙蓉榻上闭目养神。
“都传出去了?”
“是。”木青垂首,恭敬的立于屏风之前回话,“除了清风斋,基本上各院都知晓了。”
沈南迦悠悠的点了点头。
对于谢祈昀被赶出焕清堂的这件事,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事是沈南迦自己传出去的。
只要在这漏洞百出的院子里状似无意的说上一句,不用管是谁,很快全侯府都能知道。
木青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上前递上。
“这几日有关院中下人的行踪,小的已尽数记录,请夫人过目。”
沈南迦接过,没想到他办事的效率倒是很高。
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这些人的动向,看着看着沈南迦兀自生笑,其实她心里对这些人的归属是有数的,只是没想到还真让她查到了几个吃百家饭的。
她拿起笔着重将那几个人圈起来,“其他的不用盯那么仔细了,晓得给谁送消息就行,这几个多注意些。”
“是。”木青不啰嗦,接了命令便立刻去办了。
云栈从院子里进来,小心地递给沈南迦一封信,“小姐,家里的信。”
沈南迦立刻坐直了身子,吩咐云栈关上门窗,迫不及待地拆信阅读。
信上是沈西炀的字迹,内容里是叮嘱她要小心侯府的一切,他已经安顿好了许郎中,叫她不要担心,等日后谢祈昀寻新的郎中时他会想办法替换。
还有关于外面的事情,比如宫宴结束第二日,京城里就传起了宁国公之女仗着长公主赏识忤逆夫君之类的传言。
沈西炀不愿妹妹多想,对此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不过沈南迦心里清楚这是谢家人坏她名声的惯常手段。
除此之外,唯有一句,家中一切安好,照顾好自己,勿念。
愁思凝结在指尖轻颤,像是这样的家书,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收到过了。
沈南迦烧了信纸,执笔墨写了一封回信,封好信函让云栈拿给送信的小厮。
另一边,收到沈南迦信件的沈西炀正在被沈夫人审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和你父亲。”
沈夫人虽是坐着,气势却要比站在身前的沈西炀强得多。
沈西炀挠挠头,嬉皮笑脸道:“我哪有什么事敢瞒着娘啊,难不成是军中那些滑头又在父亲面前告我的状了?”
沈夫人白了他一眼,“你在军中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说的是皎皎。外面的传言你是一点都没听见?”
自从她的皎皎嫁入了侯府,那些风言风语就没停歇过,今日不敬公婆,明日不侍夫君,上午仗势摆架子,下午善妒恶毒容不下人。
他们家里人自是相信女儿的为人,可一来二去,他们越是解释,反而越是多闲话,为了女儿能在侯府过的好些,即使是影响到了家中儿郎议亲也无所谓,忍忍也就过去了。
可那一封封关心的家书传进去像是进了那无底的洞,再也不见音讯,如今得知其中的误会,沈夫人是越想越不对劲,又见到女儿如此消瘦,更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听见了啊,”沈西炀道,“由他们说去呗,我沈家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他们说。”
“你个没良心的。”沈夫人气的打了他一掌,这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拍在沈西炀胸脯上,令他差些没站稳。
“我们不怕说,皎皎呢?女儿家的名声最为重要,这些风言风语都是要跟她一辈子的。”
“我该早些发现的,收不到她的消息时我就该登上他侯府的门问个清楚,我的女儿也不至于遭这些子罪啊。”沈夫人痛心无力。
沈西炀赶忙上前扶住沈夫人,“母亲,您要保重身体啊。皎皎肯定也不愿看您如此。”
“您放心,一早我便着人在查散布谣言的人,一旦抓到我们就能登门问罪。您就放心皎皎吧,她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定不会委屈自己的。”
说着,他把刚收到的沈南迦的来信展于沈夫人面前,“皎皎从我这要了些人,如今信件都已经能传出来了,您瞧。”
“皎皎一切安好,家中不必挂念。”
沈夫人看着信上的短短几个字,泪眼婆娑,眼泪很快便打湿了信纸。
“是皎皎,是我的皎皎。”
沈西炀也红着眼,湿润了眼眶,“一切有孩儿照看,母亲不必再忧心,过几个月老家外祖进京过寿宴,孩儿亲自递了帖子去请,侯府定不会不放人,到时我们一家便能团聚了。”
宁国公夫妇这些年身体都不大好,他实在是不敢把妹妹的境况与父母细说,如今他已然成人,也是该为家中分忧的。
离开国公府,沈西炀本该是要回军营的,兜兜转转却在街头转了弯,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城南,一人迹罕至的别院,大门紧闭,门上的牌匾落满了灰,檐下的墙角漫无目的地生长着杂草。
路过之人多会以为这里已然荒芜,可若是能见墙头探出的一支梨花,由此停留,便能闻见从中溢出的梨香阵阵。
院内,满园梨花齐放,清风袅袅,落花片片,一单薄身形坐于树下,墨发青衣,沾落花却不染其尘,静的仿佛与这洁白融为一体。
“今日是什么风把沈小将军吹来了。”
梁怀夕不曾抬头,捡起落在棋盘上的一片花瓣,又落下手中所执黑子。
片刻,从那梨花纷落的深处走出一袭红色的身影。
“闲来无事逛逛罢了。”沈西炀往梁怀夕对面一坐,没什么坐相,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
梁怀夕轻笑,“沈小将军闲逛进别人家都是靠翻墙的吗?”
沈西炀把茶盏往桌上一搁,神色夸张,“你看看你这王府门口盯着的眼睛有多少,我敢走正门吗?怕是我前脚进了门,后脚禁军就要把这包围了吧。”
“咳咳咳,”梁怀夕抬手,又落下一白子,“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我与皎皎的通信线成了,今日收到了她的回信。”
梁怀夕这才抬眼,有些迫切道:“信里说了些什么?”
说完他才发觉不妥,补充解释,“家书私密,倒也不必告知我。”
沈西炀一副看破一切的神情,“行了,我还不知道你?”
“她在信里只写了一切安好,家中勿念。”他撑着下巴,愁眉不展,“就是安好我才担心,若她是个肯把受的苦说出来的性子,也不会瞒着我们这么多年。”
梁怀夕与他的愁容完全相反,仍旧淡然的下着棋,“你应当相信她,她有自己的心思筹谋。”
沈西炀白了他一眼,“到底你是他哥哥还是我是她哥哥,怎得你一副比我还了解她的样子。”
“是你总把她当成还需要保护的小孩子。”
“她不需要保护吗?”沈西炀不解。
“需要。”梁怀夕落下黑子,此局胜负已分,他抬眸对上沈西炀的视线,眼中坚定,“她自己就是她最强的保护,她得先从眼前的困境中站起来。”
沈西炀不置可否,但他不得不承认,梁怀夕看人真的很准很透彻,一眼便能发现问题所在。
他半倚着身子,长叹了口气,“我至今都没想明白,怎么皎皎就偏偏选了谢祈昀那种人,家世不过是个侯爵,官职也不高,整日里附庸风雅,顶多就是有些姿色,如今看来连人品都不好。”
梁怀夕神色暗淡,修长的手指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归回盒中。
他落寞道:“许是他们两情相悦呢。”
“我呸,”沈西炀难得口吐脏言。
“那个谢祈昀就是个畜牲,害死自己的亲生孩子,害的皎皎此后再也无法生育,连她的命都要残害。”
“咔嚓”一声,梁怀夕手中的木制棋盒在他那双青筋隆起的手中碎裂,棋子洒了一地。
沈西炀刚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气的打坏了靶场上的十几个桩子,他能理解梁怀夕此时的愤怒。
他俯身去捡掉在地上的棋子,“我知道你生气,可现在也是没办法,毕竟是圣上赐婚,若不是双方都情愿,肯定是没法和离的,照着眼下他们谢家这栽赃诬陷的做派,更是不会同意。如若现在就撕破脸,便只能是休妻的下场了。”
“我倒是没什么,坏了名声大不了一辈子就不娶妻了,可皎皎不行啊,真休了妻,皎皎的后半辈子就彻底毁了。”
梁怀夕咬咬牙,“嗯”了一声。
“现如今只能多找找谢家的错处了,一旦犯了大错,你家也好去向圣上求情和离。”
沈西炀点点头,“容时,你有没有觉得皎皎变了。”
梁怀夕想起那日在柳岸湖边沈南迦巧笑倩兮的模样,嘴角便不自觉挂上一抹笑容。
“怎么说?”
“你知道的,她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跟个混世魔王似的,可自打我家离京三年回来后,她便变得沉默了很多,旁人都说她是长大了性子沉稳了,可我觉得不是,就是感觉一下子不像我妹妹了。”
沈西炀继续,“直到最近,她忽然间回家来,见着爹娘,见着我便哭,我才觉得我的妹妹好像又回来了。”
梁怀夕无法告诉他自己的感觉,关于沈南迦成长的这几年他都未曾亲眼见过。
春风勾着落花起舞,又打着旋的落下,显得这氛围中的沉默更添愁肠。
募地,梁怀夕从这落寞黯然中抓到了什么。
“你们举家离京那些年,把她一人留在京城?”
沈西炀不明所以他何故问这些,但还是点点头,“毕竟是远征,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带在军中,只得将她交由在京中的姑母照顾。”
“你们归来之时,圣上的赐婚圣旨已经下了。”梁怀夕捏着一枚黑子不断摩挲,眉心紧蹙,试图厘清什么。
“圣上赐婚是有我的一份缘故在,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姑母又怎会在沈家父母都未归来之时作此等决定。”
沈西炀也觉察出了不对劲,“对啊,我与母亲是先一步回来的,路上跑死了三匹马都没赶得及见皎皎最后一面,即便是圣上再想羞辱你,也断没有父母兄长尚在却不送嫁出阁的道理啊。”
梁怀夕细细思量,他曾在沈南迦出嫁之前托旁人问过她的心意,当时她只说了一句,“我是心悦于他的。”
如今想来,这句话又有几分真情呢。
“所以,皎皎如今的困境与我姑母一家有关?”
“恐怕是了。”梁怀夕沉重的点点头,转而自责起来,“怪我,当时该多派人看顾她一些。”
沈西炀没好气道:“你当时还在病榻上呢,得知婚讯差点就一口气上不来去了,你还要怎么怪自己?”
“如若真是和他们有关,那也是我沈家造的孽。”
他语气沉重,拍了拍衣服上沾的花瓣,起身而去,红衣消失在落花中,一如来时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