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老御史义正严辞:“……事情经过的大概如此。通武侯嫡孙李英不过错买了一名舞姬,后续也心甘情愿将人放走,和婉郡主却不肯善罢甘休,当众将人堵在门口狠狠打了一通。陛下,那可是堂堂正三品侯府门前!说起来,自打和婉郡主进长安城这三年来,她这等肆意妄为之举简直不胜枚举,长安城上至朝臣,下至小吏,都有受害者。”
“上个月,卫国公家一条看门犬都没逃过她一马鞭!”
与此同时,凤栖宫内,通武侯夫人张氏拿着手绢,一边哭一边控诉:
“皇后娘娘,就连邕王殿下与秦王殿下,也未能豁免呢。”
太和殿老御史:“月前天牢失火之事也是她所为!”
凤栖宫张氏:“她乔装打扮成卖身葬父的小丫头,骗外商买她回去,半夜给外商下泻药,趁机偷财被抓,进了天牢也不回家找人帮忙,用剩下的泻药整蛊了四五个看守她的狱吏,放了把火,自己逃了出来。”
太和殿老御史:“四五个在她隔壁的小盗也跟着跑了,至今仍有三人未曾落网!”
凤栖宫张氏:“十五天前在珍宝阁拍卖会上……”
太和殿老御史:“七日前……”
这一刻,太和殿中龙椅之上的宣和帝与凤栖宫凤椅上的皇后,尽管隔着前朝后宫诸多殿宇,却忍不住同时扶额。
夫妻俩的表情也极为相似——
为难。
凤栖宫中还好,张氏今日单枪匹马来告状,在场的除了当值的宫人外,并无旁人,皇后无须顾及他人。
太和殿中却不一样,正逢大朝会,朝中五品以上文武百官尽数在场,众多‘苦主’也在,‘堂堂正三品’通武侯李敢更是位列前茅。
李敢偷偷撇了下嘴,死老林不厚道,他之所以吹胡子瞪眼跑来告御状,分明是因为自家最受宠的小孙儿前不久也挨了顿打。
大家都有出去混没混出名堂,还被个女娃娃压制的丢人小辈,凭啥只在陛下面前点其他人的名字?
是嫌他们丢的脸还不够大吗?
不过看陛下的脸色,李敢又将心底的一些不满压下,一件两件,大家可以看在那丫头年幼,和镇南王府的地位上,忍让些许。这十几二十件事,堆在一起,就是陛下,也不好再轻拿轻放了吧?
老林这次头,出得不错。
“陛下——”
“娘娘——”
眼看着面前的宣和帝/皇后有所动摇,老御史与张氏双双咬牙,放出最后大招:“镇南王府虽世代忠良,前有辅助先帝的从龙之功,后有镇守南疆之苦劳。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和婉郡主几次三番肆意妄为,俨然藐视君威藐视法度,这般下去,将来还不知会惹出何等祸事来。恳请陛下/娘娘据实法——”
“报!”
法办二字未出,一道惊天动地的尖声划过耳畔。
“陛下,八百里加急!”
“传!”
风尘仆仆的小兵满脸喜色地跑进太和殿:“镇南王率军大破南疆主力,生擒南疆太子,我军大获全胜,斩敌五万有余,不日凯旋!”
宣和帝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过望,抚掌大笑:“好,好!不愧是镇南王!不愧是他夏司南!”
朝臣们也跟着愣了愣,闻言都眼神复杂地看向最前方的老御史,随后才附和:“臣等,为陛下贺!”
好容易鼓起勇气来告状,撞上人家亲爹刚巧立下大功……
有人开始不厚道地偷笑了。
“林老。”宣和帝也注意到了一脸尴尬的老御史,费了老大劲才抑制住上扬的嘴角,他轻声哄着这位花甲之年的御史:“镇南王乃我国之基石,其悍勇,世所罕见。而虎父岂有犬女乎?晚照出身武将之家,兼之年幼,难免调皮了些,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嘛。诸位爱卿,朕说得可对?”
想到某位‘不日凯旋’的家伙,与他平日里的‘悍勇’之风,诸人低下头去:“陛下圣明。”
宣和帝一笑,揭过此事,转而商量起给凯旋而归的将士们接风洗尘一事。
与此同时,凤栖宫。
听完前殿传来的消息,皇后一扫郁闷与难色,恢复了一贯温柔大方的做派,看着似有所觉的张氏,亲切而不失威严地轻嗔道:“晚照还小,性子也还没定下,她才回长安多久?往后慢慢教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苛责?”
张氏一滞。
胸腔里有股无名火蹭蹭上冒,可活到这把年纪,又处在这样的地位,她不瞎,更不傻。
先前皇后几乎要被她说动了,只差些许便要开口惩戒夏晚照那无法无天的丫头,偏偏贴身嬷嬷往耳边说了两句话,形势便彻底逆转。
定是有她不知道且极为重要的事发生了。
张氏低头应是,又抹了会儿眼泪,表述了番自己对孙儿李英的心疼,做足了态,才行礼告退。
前脚踏出凤栖宫,后脚她身边最能干的心腹便上前将片刻前,自前殿传回来的消息禀报了。
“什么?”张氏一惊:“怪不得。”
她举目望向南方,眼里掠过一抹不甘,但更多还是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丝忌惮。
夏司南……
夏家那臭丫头真是会投胎。
……
长安城不止一人这么想——
“爷爷都亲自出马告御状了,她夏晚照连一顿打都没挨?”
躺床上养伤半月林家二郎气得从床上蹦了起来,大怒:“气煞我也!”
身边长随一边劝,一边在心中道。
何止啊,整个长安城都在说呢,镇南王此次大胜,和婉郡主非但不会挨训,恐怕还要‘女凭父贵’,再上层楼呢。
……
“岂有此理,有爹了不起啊?我爹呢,我爹呢?”
少年风风火火冲进后宅,将老爹自一片姹紫嫣红中拉出,恨铁不成钢道:“都什么时候了,夏司南疯了似的建功立业,你还好意思搁这吃喝玩乐?算我求求你了,上进一些好吗,我好想当凭父荫横行长安的第一纨绔啊!”
老爹:……
“嗷——爹你别打了,我认真的,你一日比不过夏司南,我就一日被夏晚照那死丫头片子压得抬不起头来啊!你就不能为你亲生儿子多想想?嗷——”
……
“皇后娘娘亲口说的?”
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看着眼前精致的女工,想到那位慈眉善目地劝她,女子应重善德善工等话的尊贵皇后,秀眉紧锁。
……
六月初十。
前两日连绵不断的细雨冲淡了初夏的燥热,今日虽晴空万里,却有清风徐徐,显得格外凉爽。
长安城南门外,走出十里,有座十里亭,还有一片极为宽阔的平地。
今日此处人头攒动,分外热闹。
因为击败南疆的镇南军要在今日凯旋,而陛下将亲率朝臣,在此处,为大军接风洗尘。
这可是十多年都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能来的百姓,自然也要来凑热闹。毕竟能一睹天颜,又一次性见上诸多权贵面容的机会可不多。
“来了,来了!”
宣和帝驾临,百姓们山呼万岁之后不久,有眼尖的瞧见南边尘土飞扬,便激动地喊了起来。
那确是战马和士兵行动时引起的动静。
不过片刻,路的尽头出现两面旗帜。
一为黑底金字,是个‘朱’字。
一为红底黑字,是个‘夏’字。
长长一条队伍缓缓靠近。
蓦地,一匹比寻常马高出一筹的黑马出现,背上的人,身着戎装,小山一般魁梧的身形。远远地,人们也看不清他面目,却能感觉出,那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极其凌厉的肃杀之气,随着距离的拉近,铺天盖地地向他们蜂拥而来。
人们甚至忘记了欢呼,只怔怔看着。
心中凛然。
这时,一匹红鬃马自斜里冲出,直奔大军所在。
马背上的鲜艳红色,很快吸引了诸多目光。
“爹爹!”
小娘子笑靥如花,看着久违的父亲,眼中似有星河。
“帅旗呢?”
夏司南认真地看了她两眼,蓦地一笑,身上的气势瞬间收敛。
他自身后掏出一物,抛向女儿。“接着。”
夏晚照迫不及待打开,那是一面黑灰色,绣着一只毒蝎的巨大旗帜。
摸着上头绣痕,夏晚照爱不释手。
“傻了?走啊!”夏司南不得不催促。
夏晚照也不废话,将旗帜迎风打开,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勒起缰绳,双腿一架马肚,□□红鬃马立即跑了起来,她身后旗帜也随风飘动。
她却不跟着夏司南与大军往城门处走,而是背着诸人,往大军后方去。
清风带来她银铃般的笑声。
她骑着红鬃马,大笑着喊道:“我镇南军威武!”
看到她的将士也露出灿烂的笑容,扛枪的枪兵长枪落地,弓箭手的左手弓右手箭相击,刀兵取出长刀敲击刀鞘,节奏落下,齐声呐喊:“我大齐威武!”
夏晚照:“我镇南军威武!”
将士们应:“我大齐威武!”
到后来,哪怕夏晚照已行至队伍后面,走得远了,前头士兵的应声依然响亮,气动山河!
“她在做什么?”
城门上,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占据着视野极好的位置,他们没有错过夏晚照自出现后的种种细节。
然而看到得越多,心中越是困惑。
“夏家领兵的旧俗。”一名少年轻道,他约莫十二三岁的年龄,生得棱角分明,分外俊美。尽管身在一群明显都大有来头的少年中,也隐隐有领头的风范。“自古就有打了胜仗,摘敌方帅旗的说法。昔年老镇南王每打一次胜仗,就会身披敌方帅旗,绕军营一圈,与士兵同乐,夸赞他们作战英勇。”
他顿了顿,语气莫名地继续说:“夏司南自年满十五正式入伍后,这件事便一直是他做的。”
其他少年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大好看了。
那夏晚照算是子承父业?
可她是个女儿啊!
城门外,所有人静静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
纤细的,娇小的,却是万众瞩目,光芒万丈的。
有人撇嘴不屑。
有人呲牙咧嘴。
有人乐见其成。
有人嫉妒得发狂。
所有人心中只有一句话。
夏晚照这臭丫头,真是会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