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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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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林的心中亦是无比烦躁的。

此去汝阴吕翼之家寻找恭怀太子的信,却在最后一刻遇到歹人埋伏功亏一篑。歹人将信夺走,吕翼当场被诛杀,安吉长公主受了伤,自己护着长公主一路拼命这才逃出生天。

如今安吉长公主暂时在当地修养,而他因身上有官位,不能久留,只得赶回宣桂,又接到旨意与徐椒汇合回到金陵。

说起来这半年,徐林可谓“宦海沉浮”。

自那日“剿匪”被萧葳逮到之后,徐林被夺了外头骁勇营将军的职,回到中央封了散骑常侍的官。散骑常侍多奉天颜,职责可虚可实,他当了没两日就又暂代了宣桂令这个地方官的位置,为宣桂城善后。

如今皇帝选出新一任宣桂令,他便缴了印回京,继续做他的散骑常侍。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明白,散骑常侍这类以备咨诹的官职,于他而言是在浪费他的才华与他的出身。

徐林自己也心念他好好经营的兖州汝地。

可如今,谁都吃不准萧葳的意思。

“公子何不上一道自请试材的自荐表呢?”署中的谋士劝着。

“自荐表?”

“邯郸毛有自荐之说,陈思王作求自试之表,陶公潜有自拔之言。公子仰承恭怀太子之教,入台阁,出旷野,贤举一时,名扬两岸。今因种种之故,闲于庙堂,何不自剖其心,明析于上。而今兖州有草动之声,陛下幸于采石、江夏,察布勘防,盖因于此。陛下定有求贤之望,实乃出世之时,公子何不自承其要,请以自试?”

徐林听罢,不置可否,叹道:“陛下早知我这号人,却不做他用,恐非毛遂、陶潜之例,怕是陈王故事。”①

陶潜、毛遂自荐成功是因为主君并不熟知他们。而陈王者曹植为魏帝所忌,即便作《求自试表》,魏帝依旧不纳。

皇帝弃用徐林,扶植陈宣,其间种种,恐怕不是一封书信就能回心的。

谋士犹豫再三,他避开徐林的眼睛,还是开口道:“公子······何不自请······投陈公帐下?”

”先生要我给陈宣作配?”徐林口气隐约不善。

“您深耕汝地多年,若能有一官半职,何愁功勤之事。有了功勋——将来——”

徐林眯起眸,冷哂道:“先生莫忘了,当年他如何掣肘我的。”

“依公子的身份,您若服个软,陈孝华也不敢公然作孽。公子——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啊。”

徐林隐隐明白谋士的意思,他有班底有部曲有名望,只要给他机会他定然能建功立。可如今陈宣是南兖州的刺史,他要当南兖州的官,必然需要给陈宣低头。

陈宣的家世、能力,徐林都看不上,何况当年正是陈宣的调度,才让他栽了大坑,失了汝地位置。

要他低头……要他低头,他怎么低得下去?

*

对于萧葳来说威胁消失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呢?

说服?劝降?威逼?利诱?归顺?

———都不如物理意义上消灭。

徐椒是在庄子上接到会稽王的死讯的。

因你梁先帝□□导致的历史遗留问题,会稽王虽然出继伯父一脉,失去了帝子的身份。

但他本质上也还是先帝的孩子,甚至年岁在萧葳之上。

若是有心人真想做些什么,归宗也不是不可以。

兰樨嗫嚅着:“坊间有传是……”她指了指天,“动得手。”

徐椒冷笑道:“他干得也好,老天帮他干得也罢。反正人是死了,他这运气,不愧朝臣天天吹捧他是天命所归。”

兰樨侧头想来了片刻,继而又道:“娘子不是看上会稽王世子了吗?如今徐王妃带着世子回京。娘子原先不就看上这孩子……”

“那孩子不过九岁,没了会稽王的支持周旋,如何能够助我。何况,我如今未必能活到……”

徐椒话中有话,一双明眸渐渐黯淡下来,像是失了光泽的星子,空洞幽凉。

徐椒摇了摇头,逼着自己不要去做之后的假设,她问:“钟医女呢?”

兰樨赶忙回答道:“在外头候着了。”

“让她进来。”

徐椒在案前坐定,便看钟璐一身旅衣匆匆而入,她的鬓发间还有粘腻的汗水。

徐椒道:“钟姐姐方到,也不先休息片刻,快坐。兰樨给钟姐姐看茶。”

钟璐不敢入座,而是俯身下拜:“妾有失夫人托付,附狸子一事,苗境之内,竟探不出半点音讯。”

徐椒想要起身,可眼前又觉得黑了黑,她只得扶着案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钟璐面前,费力地蹲下身,拉起她来。

不过是些小动作,她就晃得头晕眼花,仿佛蓬草飞过,徐椒别过脸歇一口气,这才挤出一抹浅浅的笑,幽幽道:“钟姐姐不必自责,是咱们被耍了。”

窗外渐渐化开的残雪,半黑半白,湿漉漉地滩在地上,又被扎了稻梗的扫帚扫开。

她想起崔劭与她说的那些,眼底划过一丝阴郁。

“什么苗药,什么南疆,附狸子乃出自北域。南辕北辙,千里之遥。”

钟璐大骇,惊讶道:“那我们上次在金山寺见到的人,岂不是?”

徐椒眸中惊涛不显,只是口气森然。

“中计了。我已遣人暗自探查我那些财宝的去向。只要宝贝露世,咱们就能顺藤摸瓜过去,到底何人敢如此大胆。”

钟璐抿起唇,眉头紧皱。

忽然,徐椒攀住她的手,柔荑相触,徐椒能摸到钟璐磨药而生的薄茧,轻轻划过自己的掌心。

“如今河子庄中来了一位先生,他医术精湛,请来教授医女。且——他似乎会解附狸子之毒。”

徐椒用眼神止住钟璐方要溢出的惊呼,她双手合住,用力握住钟璐的手。

“钟姐姐,我要你在他身边学会解毒之术。”

*

自江夏回来,徐椒令人封了医女馆,暂不接受新的医女或是病人。

可往前也攒了不少人,如今医女馆口格外热闹。

“再歪点,回正些。”

“不对,不对,瞧你笨的,你快下来,让我来挂吧。”

小医女踩了竹梯,一级一级快步踏上,伸出手掌扶在灯笼挂杆处。

“对了对了!还是你聪明。”

梯下人纷纷点头,那小医女颇为自豪地一眄,而后伸手又摸了摸闪亮亮的灯笼。

忽然只见她身影一滑,那竹梯摇摆起来。

“危险!”

兰樨惊呼着,眼看那梯子颤颤巍巍将要倒下,众人连忙拥过去扶住梯子,迫使它平和下来。

小医女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赶忙爬下这危险之处,老老实实落到地上,众人这才喘下一口气。

稍年长些的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她的脑袋,责怪道:“就你最折腾。”

那小姑娘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轻盈一笑,而后搂住医女的臂膀,撒娇似道:“横竖姐姐们会救我的。”

“你呀。”

徐椒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内心也笑起来,过了会儿,她才收敛住神色,对着管事问道:“近日如何?”

管事神情一滞,而后赶忙换了副道:"托夫人的福,如今也上正轨了。只是她们的身份在那儿,主家屡屡来讨人……小的说要不给买回来,那头却说不要钱就要人……小的也——”

徐椒叹了口气,看着这活蹦乱跳的医女,若是给送回去,叫她如何忍心。

“先拖着,就说还在治病,待治好了再作商议。”

管事话音未落,只听廊下传来一阵清冷男声,如这霜天琉璃一般,与这片热闹祥和格格不入。

“你们在做什么,《十五诊论》背熟了吗?”

原先逗趣地众医女忽然噤声,纷纷如鹌鹑似的垂下头,搭着手站在红灯笼下。

“先生!”小医女从姐姐身后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嘀咕道:“挂灯笼,图个吉利嘛。”

被叫做先生的男子面上并无表情,淡淡扫过众人一眼道:“今日加课。”

小医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姐姐捂住嘴,她呜呜咽咽比划着。

徐椒放眼望过去,红灯映如白炽,琼花玉宇之间,他依旧是这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样子。

众位医女都也跟着乖乖进入讲堂,崔劭翻开书,拿出药材盒。

饶是徐椒久在富贵之家,也不由感叹崔劭是有钱有路子。

教课的药材盒是一块上好的鸡血石,一眼望去纹路清晰,玉石红润,透着一层琳琳的油光。

而盒中,都是罕见的药材。

“这枚唤作蒿精草,相传为蒿里的幽魂草,有还魂回神之效。味甘生津,性极热,配生腥草之类又极寒。”

小医女提溜着眼睛,好奇插嘴道:“蒿里是哪里?”

崔劭道:“蒿里 ,泰山之南,相传为幽冥通之所。”

末了,他又道:“你知蒿里二字如何写吗?”

小医女眼角耷拉下来,摇了摇脑袋,崔劭不惊不慢地从玉盒中搦出木笔,在沙盘写下“蒿里”二字。

医女们凑了脑袋上去,崔劭放下笔,道:“练练。”

说罢他站起身。

众人纷纷拿起笔在沙盘上比划着,角落里缩着另一个小医女,她抓起笔,却在盘上逡巡半天,迟迟不肯落下。

崔劭的脚步挺在她身侧,问道:“怎么了。”

那医女垂下头,赧然道:“我……我……不会拿笔。”

崔劭弯下身,意外耐心地拿起笔,一姿一式地教着。

医女发力生疏,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爬着蜷缩的毛虫,她丧气地垂下头。

“无妨。”崔劭将木笔拾起,在她面前将蒿里二字又写一遍,而后把笔递给她,示意她再来。

医女的字迹依旧不美,她咬着唇,有些自暴自弃。

就当徐椒以为崔劭要放弃的时候,却见崔劭再一次拿起木笔,点着沙盘道:“我写一笔,你跟一笔。”

崔劭写得极有耐心,这般拆分下来,医女果然进步了许多。

“日后开方断脉,写字是必不可少。”

“开方断脉,我怎么能·······那都是医师郎中才可以的······”

“你怎么不能?”徐椒忍不住踏入,她看向垂头所思的医女,继续道:“你以为外头那些医师郎中比你聪慧了不曾?不过是有人授了他们课业,给了他们身份罢了。”

“可是他们都是聪明的人,奴这样笨,怎么能学的会呢?”

徐椒看向沙盘里的蒿字,心中忽然一阵无尽的唏嘘,她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②。在死神面前,人们尚且都是‘无贤愚’,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需要去分贤明与愚昧呢?”

“崔先生教你做甚,你就好好做,将来也定能像他们一样独挡一面。”

课业散后,医女纷纷退去,只余徐椒与崔劭留在堂中。

徐椒从古朴的盒中拾出蒿精草,她抚摸着它瘤瘿般的身形,喃喃道:“蒿里之草吗?”

背后忽然传来崔劭依旧清冷的声音,“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徐椒摊开掌心,死亡的红线刺在她的双眸里。她苦笑道:“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人命不得少踟蹰。在霸道的死亡面前,人没有犹疑不愿的资格。

她又何尝不是人命不得少踟蹰呢?一首《蒿里》引来徐椒无限心事。

崔劭没有说话,堂内是一片别样的寂静,只有窗外树枝上偶尔抖落的春雪,簇簇生音。

良久,崔劭坐下,徐椒将蒿精草放回檀盒中。

她问:“先生去过泰山吗?”

崔劭拿起一侧的绢帛,一壁调开墨汁,一壁道:“去过。”

徐椒笑了笑,只道:“真好,我还没去过。”

而今泰山郡属于北国,南北之割,如是天堑。

“有些时候当真羡慕先生这样逍遥自在。”

“这未必是什么好事,你也未必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又是一阵无尽的寂然,不知过了多久崔劭拿起绢帛将墨迹吹干,递到徐椒面前,这是一幅画。

画中重墨用得潇洒,极为写意地勾勒出山岭的高耸,重峦的错落。

徐椒抬起眸子不解地看向他。

“这是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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