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四年的战火,如平地惊雷,倏忽之间,烽烟四起。
虽惊讶魏国此时发难,然这百年间南北大战频发,所以众人并不惊慌,一切都如前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旧例,如逢大战,宫中会举一场善宴。
有品秩的内外命妇,或是皇商富户,多会捐奉随军,聊表心意。朝中也会将勋位与低阶外命妇的爵位拿出酬谢,若是有搏名之辈,或求爵之徒,往往一掷千金。
故而善宴比起宫中其他宴会,多了许多可以嚼舌的谈资,也是金陵城里举目的焦点。
金陵城,包府,未时。
包宜春在梳妆台前试妆,她向来是个江南的水样美人儿,一双雾眸婉转朦胧,似烟雨氤氲。
两侧的丫鬟方想替她眼角抹上斜红,却被走来的包夫人制止。
“四娘有天然之色,不必做此雕饰。”
说罢,她又从身后的丫鬟手里取过个精巧的檀盒,只见盒中是一对素色白玉木兰钗。
包夫人将包宜春头上的珊瑚红金钗步摇卸下,而换作这两根玉钗,玉钗清光透亮,衬得人格外温柔。
包夫人这才满意道:“这是韩夫人所赠,今日前去别它,最是合适不过。”
说着看向八角熏炉上架起的外襦,包夫人端凝片刻道:“粉襦软艳,换月白的来。”
包宜春按母亲的意思妆点好,包夫人这才拉着她的手,“命妇善宴虽说是女眷争风头的好时机,但是你这一次,务必收敛锋芒。”
包宜春体会了母亲的叮嘱,这才反应过来,而后挥退下人。
“女儿明白了。朝廷在征战之中,时局艰难,陛下必然不喜豪奢。包家以经书传家,是贤儒之门,家风清正,为家名计,也不该有豪奢之举,这是母亲让女儿弃用金钗步摇的原因。”
“韩夫人临门拜会,女儿已在风口浪尖。如今宫中尚有徐夫人主持,亦有诸位嫔御,女儿不易争显,轻易落下口舌把柄。”
包夫人微笑着颔首,低声道:“为娘打听过,陛下与韩夫人最喜性子柔善,贤德端庄之人。”
包宜春垂头嗯了一声,而后又蹙起柳眉道:“可是阿娘,徐夫人那样的身世,陛下哪能真舍了她立我,娘亲又为何笃定韩夫人是替陛下选皇后,而不是纳妃呢。”
包夫人替她理正妆容。
“徐家几个堪用的,在平登末年损泰半,又与徐太后绑定太死,恐怕多少触怒的陛下。陛下在太后当朝时尚不肯立,如今太后薨逝,她膝下无儿,又如何肯立了。你父亲与诸位叔伯,也曾多次上书请立徐氏为后,却都没了音讯。由此可见,陛下并非是软弱之人,也不是傀儡之辈,对于徐氏,自有思量。”
包夫人看向镜中眉目温婉的女儿,心中不免有些自豪,“韩夫人言辞诚恳,几近是交底之说,你父辈几个又都是朝中大员,咱们未必不能搏一搏。”
何况退一万步说,包宜春即便为妃,只要能诞下儿子,包家未必不能造势。
再退一万步说,即便只是个藩王,但在这藩王金贵的世道,于包家而言,更能相互扶持,前途无量。
“你要知道,你与徐氏家世差不了多少。如今拼的就是一个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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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建邺宫。
善宴置在玄圃园中。
此宴重要,徐椒午时便开始在园中督工,青袖奉命拟好人物递了上来,徐椒仔细看罢,吩咐道:“宴中请这几位去景明楼一聚,不必大张旗鼓。”
医女馆中那些婢子的女主人便是她们,她今日有一计,若能成则能“两全”。
众人道记下了,青袖领命而去。
兰樨看了看徐椒的面容,端来一口人参茶,请她抿抿。
“娘子忙活了这么久,不如休息片刻。”
徐椒笑了笑,饮下一口,吩咐众人继续干活。
春日里,枝头窜了绿色,阳光洒落下来,仿佛包了层边儿,随着池边的风上下摇曳着。早春的风虽大,却不同于冬日的阴寒,吹拂在身上,并不刺骨。
徐椒走着走着,却绕到玄圃的远处,嶙峋的太湖石搭作山峦石墙,又载了高大的松柏,即便阳光撒下,也是黑黢黢的。
徐椒看树木交错中的黑口子,下心猛然一跳。继而难言的痛楚便从胸口、心口游走遍全身,痛到骨髓。仿佛全身都搁在油锅中,隐约能听见那砰砰的煎炸声。
兰樨目瞪口呆地看着徐椒先是一顿,而后俯下身,豆大的汗珠纷纷滚落,徐椒的面容扭曲在一起,哎唷着疼。
兰樨颤抖着望向四周,身边只有几个观海殿的心腹宫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徐椒就近扶进林中的修竹斋,而后打发人看住四下。
“就说夫人在休息着,谁也不见。今日的事,谁敢多说一个字,我定绞了她。”
兰樨踏入殿内,便看见徐椒蜷缩在榻上,许是疼得太极,只能将头死死抵在榻臂上,摆动着喘气。
兰樨低泣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办,奴婢去请太医。”
徐椒疼得四眼看不清东西,却还凭着一口气道:“不···别惊动太医,快···找崔先生··来···”
兰樨这才回过神,从徐椒袖中摸出令牌转了出门。
善宴既是要善捐,自然也会请些愿意捐资有举荐的寒门白丁,不过他们身份低些,只得在外头置席。
徐椒这回本想做个人情于是请了崔劭,如今看来倒是有先见之明。
因是兰樨亲自排得座,兰樨便三下五除二找到崔劭,寻了偏僻的地儿将来意说明。
崔劭抿起唇,目中幽深莫测不置可否,兰樨急得像锅上的蚂蚁,几乎要给他跪下,他这才幽幽道:“走吧。”
徐椒只觉得天地倒转,她像一个浮萍一样,被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拍打着,从冰冷水波间隙里求得几口喘息,又再被一轮滔天骇浪打破。
好疼与想死,这个鲜红的大字在眼前交叠着、旋转着、渐渐融合成一片无边的黑色仿佛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沉寂之时,忽然一双熟悉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腕,熟悉的沉香若有若无地飘来,一颗焦躁的心稍稍安定下来,痛觉彷佛也淡了些。
“帮我止疼···”她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
崔劭拧起眉头,“办不到。”
崔劭握住她的脉搏,又翻看她的眼角,便知是毒性发作,他朝着立在一侧的兰樨道:“扶你家娘子回去好生休息,我去开个新方子。”
兰樨诶了一声,方想出门唤人,却被徐椒牵住了袖口。
“我不回去。”她喘息着道,“快...开宴了,不…回去。”
崔劭眉头已成一个川字,他声音越发清冷,高高的如天上的月亮。
“徐夫人,别闹了。”
徐椒口中的血迹渐渐涌出,一手拂过,斑斑点点挂在嘴角。
徐椒昂起头,费力朝着崔劭看去,他的身影如寺下被敲响的钟摆,不断晃动着。
“你说过…极乐丹…止疼…给我极乐丹。”
崔劭闻声脸色一变,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满身狼狈的女人。
“你疯了?极乐丹一经服用,轻易不能停,更有成瘾致幻……唔……你干什么…”
崔劭只觉得身上一重,徐椒不知何处借来的劲,她扑腾着直起身子抓住崔劭的衣领,将整个身子压在崔劭身上,像是要抢一般。
“给我…”
徐椒嘴角的血一滴一滴砸开在崔劭的胸口,有几滴溅在他的下颚,还有些温热。
徐椒身上的苏合香交织着血腥气,有一下没一下送进崔劭的鼻间,崔劭忽觉有什么地方轻了些,想要推开她的手一滞。
他迟疑道:“你就这么想参宴。”
徐椒似乎疯了一般,她焦躁着揪过崔劭的衣摆,眼中蓄满了泪水。
“若因此疯痴命断,是我咎由自取,与先生无干,只求先生赐药。先生救我多次,还请再纵我一回,徐舜英来生结草衔环,定以为报。”
崔劭脑中有些浑噩,他抬手擦过徐椒眼角湿热,又抹过她嘴边的殷红。
“为什么一定要去。”
徐椒嘴角苦笑道:“今日我要救医女馆。还有——”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轻轻道:“还有阿弟,他去了汝地求用……我要替他求个官。”
这个宴是由她主办,办成了,自然是她的功勋,她便可以此来求萧葳给徐林一个将官身份。
崔劭定定看向着他怀中不断颤抖的徐椒,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淌。
“求你,给我。”
崔劭闭上眼,长吁出一口气。
他将她搂过放在榻间。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的红璁琥珀瓶,里头排出三颗来,碾碎一枚送进她的喉头,而后将另两粒倒进瓶中。
“每月一颗,绝不能停知道吗?”
徐椒艰难地吞咽下去,这药微微苦涩,正压住喉头的腥气。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浮现出明光,无边的黑意缓缓褪去,斋中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身上还是有些痛,徐椒平息了一口气,徐徐道:“多谢先生。”
目光落在崔劭胸口的凌乱之上,她又看了眼自己的衣服,也是一团狼藉。
这如何能出去。
徐椒眨眨眼,连忙看向兰樨:“快回观海去取衣服来,给先生也取一套。”
兰樨应了声刚要去,却犯了难。徐椒的衣裳自然是现成的,但给崔劭换……观海殿中最多只有太监的制式,哪来男子的衣物。
徐椒看出兰樨的窘迫,她看着崔劭今日的穿着,想了想道:“左边那个雕花樟木箱里有套天青的缎袍,你去取那件来。”
兰樨想了想,迟疑道:“我怎未见过,娘子莫不是记错了。”
徐椒道:“我亲手做的,又亲手放的,如何能记错,你快些去取,别误了时辰。”
兰樨急忙应过,她一路快行,至观海殿中取出,又急急忙忙往修竹斋去。
临近斋前,她忽然想起,这件衣服原是娘子给陛下所制。
她连忙停下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没有龙纹兽爪等禁纹,这才松下一口气,继续向着斋中行去。
不远处,许清宁正带着婢女闲逛,看见兰樨独自捧什么快步疾走,她迟疑道:“那是兰樨?”
身边的婢女闻声仰起头看去,也迟疑道:“好像是。”
许清宁挑了挑眉,心道她怎么鬼鬼祟祟往那么偏的地方跑。索性带着人追上去,追到一半,却碰见几个婢子结伴折返回来。
许清宁拦住她们道:“前面是什么地方,你们如何又折返回来。”
那几个婢子给她行过礼,“回婕妤的话。前头是修竹林,但如今徐夫人在修竹斋里休憩,观海殿的人暂时封着那头,奴婢等过不去,这才折返回来。”
许清宁摆了摆手,让她们退去。
她看着远处玄幽的密林,啐了口:“她就是矫情,休个憩也要把路封了,谁有她这个阵仗。”
她婢女安慰道:“娘子何必与她见识,宴快开始了,陈贵嫔也快到了,咱们先回去。”
许清宁回身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回过头,见那深不可测的茂林口如一道巨大的拱门,似乎冥冥中有什么呼唤着她。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让阿福上石山,那头应该能看到修竹斋。偷偷去,别伸张。”
婢女连忙颔首。
修竹斋内,兰樨又打了水来,徐椒与崔劭各自寻了地方更换着衣服。
他们未曾想到的是,修竹斋尽头立着一座多格博古架。架子下方是一排桐木打出的联柜,柜中一个幼小的身影正死死捂住嘴趴伏着。
而她又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