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绍命二年,梁永宁四年,春。
梁魏大军在南兖、豫、徐三州交战,魏吞梁二郡十五城。
然而魏军后续,虽有零星的战果,却一直止步于这三州,裹足不前。
三月,梁国挥师四十万,自清口、汝阴、寿春而出,形成包围之势,收复了先前被夺取的十五城。
后,梁国皇帝萧葳自荆州而上,亲自领兵出悬瓠,破颍川,意在许昌。
四月,许昌城破,中州门户大开。魏国朝野震惊,魏主割三州四郡,以求暂休兵戈。
正当徐椒以为萧葳会趁胜追击的时候,意外地萧葳却接受了这个局面。
因为善宴的功劳,徐椒也受到了圣旨嘉奖,徐林也如愿以偿暂时留在汝地。
大军即将班师回朝,宫中众人忙得脚不沾地,然而徐椒却在这个时刻拨冗出城。
人间四月,春山水绿,春江水蓝。
山间的底色自然是绿的,可又间杂着万千颜色。鸟雀忽然扑楞飞出,三两声衬得林间幽密。
动与静,浓与淡,繁与简,正是人间和谐时。
然而这样的景致徐椒是无法欣赏的,她向来是个喜欢焚琴煮鹤的主,到了如今,更是被体内不知何处而来的邪火烧得愈发强烈。
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玉镯,青翠的绿色如同车外的青山拓印而来,水光鲜艳,仿佛要滴落下来沾湿衣袖。
这是她在善宴上发现的捐物。
更是她当日在金山寺里为求附狸子而被迫拿出交给贼子的私房钱。
兜兜转转,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回到她的手中。
她暗中打听,通过捐物的来源,矛头直指台城以东几十里外的一处山庄中。
“你确定山庄此刻薄弱吗?”徐椒戴上面具,而后看着站在身侧似乎在沉思什么的崔劭。
崔劭眼中划过什么,自徐椒和他说明因果,他便留意到此处。私下里他多番探查,他的部下也给他带来了一些消息——这里似乎与南朝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他却并没有告诉徐椒,而是由着她将他带来。
他淡淡道:“你不是令人偷偷观察过几日吗,山庄里炊烟不显,定然是人手空虚。”
徐椒听罢,沉思片刻,让身后的人过来。
“贵人,小的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曾端是乘江县的游徼①长,这几日县令不在,他原以为能过几天舒服日子,未想到宫中的贵人突然拿着令牌找到他。
明晃晃的令牌,他核过三遍,确实是长秋的信物。
这座山因封山令早已封尘许久,人烟不来,却未想到宫中的贵人说,此处有恶贯满盈的盗贼,甚至还带来了卫队。
只是曾端不理解的是,宫中贵人为何不报廷尉,而是带了人来找自己。
徐椒扫过曾端一眼,自然明白他心中的思索。
只是廷尉府事多,更以国事为重,她这个被盗一案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如今这条命可等不起,何况此事涉及附狸子,她也是“贼喊捉贼”,还是亲自来一趟掌握先机最为放心。
来之前崔劭问过她,如此行动怕不怕打草惊蛇。
徐椒咬住唇心道当然怕。
从长计议,徐徐图之自然是最好的,可是还是那句话她如今这条命等不起了。
她就算查不出附狸子的主使,报不了中毒仇,恶心一下敌人,顺便带几个贼子去黄泉上陪葬也是好的。
她踱步踱得要将脚下的砖石磨平,心中一上一下如同被风吹起的纸鸢。
最后,徐椒一把拍在案面上,震得纸笔晃动,对着崔劭道:“先生给我算一卦吧,看看出师吉与不吉。”
崔劭:“·······”
徐椒自然是收获了一个“吉“字,如此她便下定决心,这才出现在此处。
“很好,我已修书给最近的骁毅营,晚些时候让他们做后手。”
天幕渐渐偏暗,山中逐渐阴冷下来,风过林间簇簇,沙沙摇曳着新枝。
山野幽静,壑谷无声,像是冬日的冰封的江面,破风浪静里头蕴着涌动的暗潮。
徐椒拂过不知何时飘在她甲胄上的丁香落花,噌一声抽出腰上的佩剑,眸中燃起汹汹火光。
“给我上!”
*
山庄显然被突如其来叩门的游徼们惊讶到。
“乘江县的游徼?山中哨所怎么没有任何提示!”
“我们素日不与地方衙门打交道,按说江乘令虽不明白我们的身份,也该知道不得干涉的密令。”
“如今李将军他们都不在……”
“先把前堂机关开启备着,让所有人都准备好。若踏入一步杀无赦!”
“是!”
堂前呼呼燃起无数的火把,山庄的主事一壁组织防守,一壁与外头拖延时间。
主事者开始聊起乘江县令和郡守,曾端官职微末,显然有些迟疑。
徐椒立马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听罢心中那股戾气更甚,官贼勾结,难怪这些人胆大包天敢狮子大开口。
她就说她中毒,山贼轻易如何能下得了手,原来里头搞鬼的人手长能伸到京畿的郡守。
她冷然道:“别跟他们废话!让徐梓领兵,今日务必攻进去!”
山庄高耸的木门在多番攻势下骤然坍塌,掀起滚滚尘土,飒飒窜上与天幕相连。
山庄的主事者大惊:“区区乘江县的游徼怎么会有攻车?!”
况且山路崎岖,他们又是怎么弄进来的!
崔劭坐在徐椒身边的另一匹马上,他的手一直紧紧握住腰上青锋剑。
徐椒道:“山门坍塌,下面就是——”
崔劭道:“重铁门。”
徐椒冷笑道:“有些城门都拿不到重铁浇筑,一个山庄,居然有重铁门,可见里头不简单。”
崔劭幽幽道:“他们恐怕也没有想到,剿个匪还能有正规军队中的武器。”
徐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这就叫军事贵族的底蕴。老战车上不了战场,但修修补补还是能发光发热的。”
她徐家在国朝混了这么多年,堂堂军功世家,总有两把刷子。
徐椒再一次抬手,身边的令旗官挥扬起旗帜,卫队整齐换阵。
徐椒看着手下人马又一轮的攻势,不由赞叹道:“先生当真不入仕吗?先生不过操练他们几日,又制定战术,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先生的才华岂能埋没在民间。”
崔劭嘴角勾勒出半个弧度,“官场可不是好混的。徐林尚且混得这么艰难,我去作甚么。”
忽然他语调一变,声音如深秋的泉涧,幽幽凉凉。
“哟,看来这个门攻的有点困苦——你可要下好决心了——”
徐椒顺着崔劭的话看过去,只见攻车队伍摆上攻城锤,然而山庄依地势而建,又有厚重的铁门封闭,门上有箭羽纷纷射下,徐椒的卫队一时难以为继,战况焦灼起来。
徐椒瞪着眼怒骂:“混蛋!以他们的兵器,不去前线真是浪费!”
所以,攻还是不攻。
若攻,这些精锐都是徐家的私兵和她的卫队。若是强攻,即便攻下定然死伤惨重。
可若不攻,今日无功而返。
徐椒抬头看了看月色,月色偏黄,慢慢地绀色烟霭遮盖过来,不过片刻,雾散云去,一轮猩红的满月高高挂在天空。
她沉声道:“我赌先生一次。”
她一把扯过令旗,狠狠挥舞着,战鼓随着三角旗的长边变幻出急促的鼓点,如同马蹄触地。
卫队放下进攻,向后撤离,而后藏匿在事先布好的位置。山庄中人被这变阵摸不清头脑,一时不敢轻易追击。
忽然,山中的风势突变,西风就着山口向山庄猛然刮去。
徐椒深深看了崔劭一眼,挥起令旗。
俄尔,火光大炽,无数把火箭纷纷点燃,向着山庄飞身而去,跟随着的是绑了烈油的油袋。
崔劭神色一凛,抢过令旗挥动,“集中火箭,主射天枢、天璇。放箭!”
风势带起火,如同掀起一张茂密的大网,将山庄覆盖。
山庄主事见此高呼:“别慌!让人引水过来,用铁门隔火。”
“将军!这次的风实在太大了,恐怕一时挡不住啊。”
“还能撑多久?”
.…..
崔劭看着四下慌乱的山庄,淡声道:“你还是下了这个决心吗。一切都烧掉的话,你的线索可能会断。”
徐椒冷嗤一声:“断就断,就当为民除害了。不过,骁毅营为什么还没有到?”
忽然,山庄的铁门骤开,无数匹玄铁骑冲杀出,向着崔劭与徐椒的方向滚滚而来。
擒贼先擒王。
徐椒惊骇道:“他们发现我们了?怎么会有玄铁骑!这个山庄到底什么来路啊啊啊!”
崔劭连忙上前道:“放箭!!!快放箭!”
然而此刻的风是双刃剑,箭羽被风带起被吹向山庄那头。
“先撤!”
徐椒与崔劭纷纷引马而退,退到密林之中。天色黯然,密林地形复杂,玄铁骑的冷硬的马蹄声如同催命曲一般。
数番交手,徐椒身边的人马渐渐远去,唯剩下崔劭一骑。
徐椒摸了摸身上的甲胄,又握紧了缰绳。
“是我跑的太慢了吗,对不起啊崔先生。要不你别管我了,你先跑吧。我……我去亮明身份,我就不信他们敢杀我。”
崔劭又是一声嗤笑,马匹缓缓贴近徐椒。
还未来得及说话,林中一支利箭窜出。
噔一声,崔劭拔剑一挡。
继而另一侧又窜出一支箭,徐椒一个侧身,那箭狠狠射在她的马匹上。
白马一声震谷的长嘶,徐椒翻滚在地上。她压抑着嘴间的痛楚,抽出佩剑,看着林间中跑出的几匹玄铁骑。
他们面上也配着面具,一人一把弯弓正把臂搭弩。
啾一声,白羽划破天光,直向她喉头而来。
徐椒闭上双眼。
咚、噌、叮当。
几声刺耳的锐鸣在她耳畔炸响,料想的痛楚并没上身,徐椒茫然睁开双眼。
一支黄帛楛箭将白羽钉在地面上,一侧又是一把透着寒光的青锋剑。
白羽是玄铁骑射向她的。
青锋剑是崔劭扔出救她的。
那么这黄帛楛箭呢。
御用黄帛……徐椒心头划过一丝不可置信。
是时,林中忽然嘈杂起来,马匹声与脚步声渐渐如潮,回荡在嶙峋石壁间。
徐椒看着密林中缓缓走出几匹高骝骏马,为首的男人金甲兜鍪,玄袍劲装,龙纹披风被风吹扬起。
一双黑眸深若浩瀚的海,他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