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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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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人人皆知,圣人跟前云娘子雍容华贵,程少监笑里藏刀,只有祝娘子待人随和宽厚,从不仗势欺人,打压内宦宫人。

甚至有宫人犯错想要免于责罚,常请祝娘子为自己求情。

祝长安没想到,贤良的名声落到有些人眼里,竟成了柔弱可欺。

果然,祖父常说慈不掌兵,若是主帅秉性温和柔弱,哪里能镇得住手下如狼似虎的将领和士卒?

想到这里,祝长安回头,将两个宫人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两人何曾见过她这样神情,吓得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若水嘴角的饼渣落在衣襟上,双手垂在身侧,却不敢擦一下。

寝阁里本来就狭小,气氛凝滞,连那股汤面的香都变了味道。

祝长安走到两人身边,刚要抬手,就看见若水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

她想逃,终究还是咬着牙站在当地,闭上眼睛等待巴掌拍在自己身上。

结果下一瞬,祝长安只是用指甲剥掉她身上的饼渣,眼角带着一丝宠溺。

若水有些诧异,不解地抬头看着祝长安。

祝长安把她拉到身边,一坐一立。

“你叫若水?今年多大了?”

若水受宠若惊,不复方才洒脱的样子,低头如蚊呐般回话:“我今年十三了。”

按照规矩,无论宫人还是女官,向上问答时是不得以“你我”相称的。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祝长安并没有抓着不放,反而有些怅然地说道:“我家里原也有个和你同龄的妹妹,看到你就像看到她一样,如今我孤身一人到东宫来,往后我们就作伴了。”

若水眼睛里冒着光,看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垂了下去。

祝长安转身朝芙蓉招手:“你比若水年长一些,往后我在东宫行走,许多事还要请你帮忙。”

这话听着像是器重,但祝长安看她二人的脸色,一个慈爱,一个冷淡,迥然不同。

芙蓉的确比若水更加沉稳,她俯身拜下,大有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奴婢但凭宫正吩咐。”

用过晚膳,月上中天,清晖泠泠泛着蓝光,正洒在高槐绿柳间。

此刻的夏蝉比白日里更加聒噪,此起彼伏地叫着,甚至掩盖过几声鸟鸣。

祝长安散了钗环坐在桌案前,推开半扇轩窗纳凉。

寝阁这扇窗户开的极巧,侧头望去,廊下和院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芙蓉正站在门外百无聊赖地打着扇子,若水喜滋滋抱了一筐蜜桃,边跑边笑。

两个人都没留意,芙蓉的扇子冷不丁打在若水胳膊上。

姊妹间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为什么,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话,两个人竟然争辩起来。

“你我都是宫女,做什么整日整夜冷着脸?还以为谁欠你似的!”

若水胳膊吃疼,抱着筐却不方便伸手去揉。

芙蓉一双杏眼瞪着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哼什么?”

若水更不依了,“哐当”一声把桃子放在地上,掐着腰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芙蓉还是那般高高在上的样子,阴阳怪气地回道:“我敢哼什么?你如今得了意,连宫正都说你是她妹妹呢!”

若水没听出这话里有什么意思,骄傲地挺着胸膛:“正是呢,有人想当还当不了呢!”

说罢,她兴冲冲地抱着桃子进了寝阁。

祝长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里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柄镶了玛瑙的篦子。

只见红玛瑙穿梭在三千青丝中,轻轻滑落。

迎着月光,指甲大小的宝石艳红如血,若水看得惊呆了,站在原地良久不动。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走到窗边问道:“我帮宮正篦头吧!”

一双眼睛却紧紧盯在篦子上。

祝长安拉过她的手,珍而重之把篦子放在她掌间,握着她的腕子,却没让给自己梳头。

“宫正?”若水好像懂了什么,还是有些迟疑地问道:“这……”

祝长安笑意更盛:“喜欢吗?以后就是你的了。”

宫里的宝物价值连城,况且这玛瑙石色泽红润,哪怕天真如若水也能看出是上等的好东西。

她诚惶诚恐,不敢贸然收下。

“就当是这筐桃子回礼吧。”

祝长安见她拘束,随手拿过一只蜜桃,轻轻咬上一口。

“你我互赠礼物,往后就真的要做我妹妹了。”

若水紧皱在一起的脸瞬间绽开,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

凉风习习,半片柳叶落在树岸上,祝长安目光远眺,恰好看到芙蓉孤单的背影。

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桃子。

真甜啊!

新官上任,祝长安特地起了个大早,穿戴好五品官服,早早在太子寝宫重华殿外等候。

李明忍打着哈欠从值房出来,看到那抹浅绯色的身影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祝娘子来的真早啊!”

他揣着手站到祝长安对面,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

祝长安并不抬头看他,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做一尊八风不动的石像。

李明忍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圣人派娘子来服侍殿下,娘子怎么守在殿外呢?”说完不忘敲一敲殿门。

他笑得轻浮暧昧,眼神却格外伶俐。

前朝宫廷中对女官没有明确的章程,大多以皇帝的妃嫔充任。

哪怕女官本身并非妃嫔,有朝一日也可陪王伴驾,甚至有人以女官作为晋升妃嫔的阶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宫中女子无论女官,宫人,都是皇帝指尖的嫔御。从宫廷到王族,所有人对这一点心照不宣,约定俗成。

直至圣人登基以来,本朝才终于建立等级详细的女官制度,女官不再与诸王妃嫔混任,六品以上可以在京中购买私宅,置办家室。

祝长安盯着地上蚂蚁搬巢,依旧不动。

李明忍看似玩笑,这样的话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奉圣旨行走东宫的女官与太子纠缠不清……

祝长安不再往下想了。

“阁下说笑了,”她淡然道:“圣人命臣侍奉殿下左右,统筹殿下衣食起居,请医问药,拜师听讲,至于寝宫之内,圣人既无旨意,臣自然不敢僭越。”

见李明忍想要说话,她又道:“说起来,本官与阁下本是一样的人。”

祝长安意指两人职责相同,但听在李明忍耳中却变了味道。

他虽是个宦官,仗着太子的宠爱一向恃宠而骄,东宫上下从来没有人敢揭他的短处。

如今听了这话,李明忍只觉得祝长安在讥讽他的出身,嘲讽他与女人并无什么区别。

李明忍咬紧牙根,想要痛痛快快反驳一场,然而心中千回百转也没想出什么话来。

他正憋着一口气,太子突然推门出来,看到殿前一个剑拔弩张,一个稳如泰山,他有些兴味地挑了挑眉。

“宫正与明忍在说什么?”

“殿下!”李明忍想告状,祝长安上前行礼突然打断他。

“臣在告诉李侍长女官与宦官的职责。”

太子认可地点了点头,感慨道:“孤近来养病,东宫中也无可以主持大局的贤才,这些宫人宦官也都懒散狂悖了,日后还要请托宫正严加管教。”

祝长安拱手:“此臣分内中事。”

今日授课,少傅讲晏子,正说起“二桃杀三士”一则,他援引前朝故事与太子辩论,祝长安坐在殿内一隅,落笔神速。

记录太子言行也是她的职责。

“殿下可知,那咸阳道人已经落网?”

祝长安正低头研墨,突然听张松岩提起宫外的事。

咸阳道人法名了悟,常年住在咸阳观中,先帝在位时便曾进京觐见,称将有女主降世。

先帝正在壮年,膝下又有九位皇子,并不曾把咸阳道人的话放在心上,给了他些银钱充作盘缠,让他离开京城。

结果了悟一语成谶,先帝驾崩后当真有女主降临,于是便有民间百姓将他视作天上的神仙,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咸阳道人本就反对今上登基,京城暴雨之后更加愤懑。

他于五月进京,请各位朝臣代为上奏,讥讽圣人女主临朝必遭灾祸。

这些话大逆不道,朝臣们自然不敢将官身生死和这道人绑在一处。

了悟接连求了三十多名官员,甚至拜倒在东宫门前,始终无人敢应。

最终,他心灰意冷,将诅咒圣人的谶语写在黄纸上,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不少百姓信了他的话,以为是圣人无道,才招致天谴。

但自王洪道伏法以来,似乎又变了个说法。

谢承祜道:“妖道毁谤圣人,欺君罔上,死不足惜。”

外头分明是三伏暑热,殿中既不用风轮,也不放冰盆,祝长安只觉得闷热异常,提笔写字时手心都湿透了。

谢承祜却裹紧了棉袍。

“太子一片纯孝忠挚之心,臣岂能不知?”张松岩若有所思:“只是听说,如今由英王查办此案,他手下正带领内卫阖城搜索咸阳道人的同伙,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英王果敢,能为圣人分忧,”谢承祜轻咳一声,与世无争:“身为人臣人子,我既不能尽忠尽孝,该好好谢英王才是。”

祝长安手下微颤,一滴墨汁落在最后一个字上。

今日磨墨用的分明是从池子里打来的清水,写在纸上却泛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祝长安把这页撕下来,团成球丢在旁边的竹篓中,正打算取新纸,却见谢承祜走到跟前,从竹篓里把那张弄脏的纸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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