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是个狂妄、冷血的疯子。
她逐渐理解男人意图在猎物心中埋下恐惧的种子,无数条通道,可以做出无数种选择,可到底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惨白的手臂被福尔马林浸泡得肿胀,上面有不计其数的怪异伤口,但都不似刀伤,而是由于表皮溃烂融化露出了骨头。
尊严在这里是阴沟里惹人厌的老鼠,文明像是天大的笑话,人类变成物品被随意切割、利用、展示。
躯干被储存在圆柱形的玻璃器皿内,较其他容器高出一倍。看创面的形态,极可能是生前被人用利器从胸口划开到腹部,掏空了所有内脏。
随后,她站在一枚男性人首标本前。死者脸上的肉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脸颊与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深黑色水泡,类似中了剧毒。
双眸紧闭,致使周围的肉往眉心聚拢,他有一对金鱼眼,细看眼皮上有旧伤;肥大的嘴唇似是被上下两股力量夹住。
渡边爱低头继续翻阅受害者们的遗物,想要找到具有类似特征的人。
可就在抬眼的瞬时,是个活生生的人睁开了眼睛,露出泛着冷光的天蓝色眼珠子。
嘴里咬着的荧光棒掉落在地上,她后撤一大步,顿时感受到上空出现的夜雨将身体打湿,钢针般的雨滴直直刺入脊髓,让她头皮发麻,倒吸寒气,双手在半空木然摸索。
寂寥的黑暗走廊绿光凌乱飘落,此刻阴影从人首惨白的皮肤里渗出,眼皮像是两颗暗色肉瘤挂在眉毛下。
没有害怕、不是抗拒,是讥讽、是挑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逐渐放肆癫狂,几个月里内心深处的情绪得以宣泄,胸中顿时畅快淋漓。
抓挠耳根,捡拾起掉落的物品,抬头突然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玻璃罩子,眼里有团污浊的黑雾在鼓动,杀气腾腾。
情绪被无限放大,无论多么微小的星火都可能遭致行星撞地球般的灾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失态了。
正是在这平静中,透明器皿上倒影出一张稚童的脸。
光洁的皮肤透着好气色,浓郁的黑发披在肩上,眸子像是对漂亮的蓝蝴蝶在煽动翅膀,女孩儿投来好奇的目光。
渡边爱转过身,注意到展柜之间有个身穿白衣的小孩面对墙壁蹲着。
她慢慢靠近,见对方并未做出反应,举起荧光棒,背影在墙上摇曳,上方的眼球标本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忽然,天崩地裂,四周发出的响声震耳欲聋,渡边爱还未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身体率先做出反应。
“快趴下!”
紧接着感到有股力量抱住了她的腰,头顶被人按住。摇晃间,她也护住那人娇小的身躯。
石块扎在身上生疼,玻璃碎片划破衣物,冰冷的水飞溅在脖子上,渡边爱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然而,晃动中地面下沉,二人从边缘处快速滚向凹陷地带,就在她想抓住些什么时,裂缝就将人吞噬了。
待到渡边爱艰难地睁开眼,看向怀中的人,响声戛然而止。
“怜子老师?”
“咳咳……”
被按在胸口的松本怜子抬起头,满脸通红,热汗直流,被灰尘呛到说不出完整的话,立即挣扎着从学生身上起来。
可在慌忙中竟踩了空,整个人极速往下掉,嘴中阵阵惊呼,好在山本未来立马抓牢她的手腕。
松本怜子往脚尖的方向看去,身体冷不丁地抽搐了一下,全然忘记要尖叫,将所有气力都放在了嗓子眼儿。
“别动!”
渡边爱压低声音,腹部憋住一口气,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单用一只手抓住了某处坚硬的凹槽。
她们正吊在一个漏斗状的巨型深坑边,入口的直径大约在15米以上,周围苔藓覆盖,又湿又滑不好借力。
更不敢想象,要是她没抓住的话两人或许会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到时候,别说是揪出禅院茂昌,为了回家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罗莎阿姨让她早点回来的。
渡边爱仿佛看到了门正被缓缓打开,上面挂着与奥莉共同制作的圣诞花环,那是自己的家——若那天没去万神殿,而是早早回去,晚上她们会去看烟火、喝扁豆汤、然后守岁——暖烘烘的屋子驱散身体里的寒气,罗莎抱着奥莉接过她刚采买完的物品。
就这样,她单手拎起松本怜子,让其能够到漏斗竖井口的水泥边缘。而渡边爱在帮助下也脱离了坠落的风险。
师生二人靠在墙边,喘着粗气,沉默良久。
“谢谢,”怜子的声音很轻,“……是你又救了我……有没有受伤?”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差点命丧黄泉。
“我没事。”
衣服上出现大大小小的破洞,里面的伤口渗血,渡边爱索性撕开碎成布条的部分,把包藏在身侧,又将破了个大窟窿的安全头盔扔在一边,找出急救用品。
“是不是发烧了,身体怎么会这样烫。”
本想躲开怜子的触碰,可后脑勺敲在了墙上,眼冒金星时脸上传来阵阵凉意,是老师捧起她的脸颊仔细端详。这样被迫拉近距离,渡边爱才细致地看清对方眼睛周围发黑,脸颊有两道浅色的印记,眉头紧锁,双眸似含着汪清泉。
“我本来就体热。以及,还记得您答应过的事吗?”
渡边爱认为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禅院茂昌制造给她看的,特别是在深入真相时,两人相遇了。
这就类似于碰见最高境界的幻术到最后也要依靠直觉来判断真伪,所以她并不全然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松本怜子。
“真是的……”清清嗓子,女人抢过消毒用品和绷带要帮她包扎,“那你这个守信的人跟我说说我们又怎么在这里相遇呢?”
渡边爱哑然失笑,“就算我不来,他们总有办法让我出现在这里,对吗?”
话音刚落,感受到气氛异常,她在找领域的漏洞,可现在怜子低头忙活,没有回答。
“这些小伤很快能愈合的,”接着又拿出食物试探,“饿吗?有饼干和水。”
好在背包用的是特殊材质,在刚才的混乱中并没有破损。
“我暂时不饿,你吃吧。”
松本怜子在用酒精小心擦拭时,渡边爱观察着她的动作,放在背后的手揉着一股雾气。
“老师……”
“未来……”
渡边爱的手指在脸上笔划,“眼睛……”
“哦,啊,哈哈哈、哈哈哈,没事,稍微擦擦就好了。”松本怜子用袖口仔细抹掉污渍。
“关于禅院茂昌的领域,您有什么看法?”
怜子突然将山本未来揽入怀中,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声音里带有鼻音,“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哼,该害怕的人是他才对。”
渡边爱被勒得喘不过气,探出半颗脑袋,嗅到衣服上隐约的果味,是老师常用的洗衣剂,像是喝了一杯橙香热可可,格外香甜温暖、令人舒适。
如果是领域的效果,她愿意打九十五分,还是说天平倒向了另一端——百分之九十五的真实?
掌间雾气消散,她观察到周边有多个漏斗竖井,想必各个都深不见底;四面高墙环绕,爬满茂盛的藤曼,上方百米开外粗壮的树枝交缠在一起,遮天蔽日。
这些诡异的植物又出现了。
“白天的事情……我……”松本怜子执意维持拥抱的姿势,“我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未来,真的抱歉。”
“怜子老师……怜子老师……怜子老师……”
这声音嘶哑,断断续续的,花了十足力气才飘到耳边,二人诧异地交换眼神,确认都没听错后,渡边爱感受到有动静,立马起身,挡在松本怜子前。
“救……救我……救救我……”
远处来了一个极为消瘦的人,腿像是两根木棍,靠转动胯骨一扭一扭地前行,下半身每动一次,躯体晃动三次,脑袋如同弹簧上装的玩具不停抽搐。
藏青色的外套直直敞开,皮肤是浅黄色的,胸脯近于干涸的河床,肋骨清晰可见。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白占了大半部分,口水从嘴角往外流。
这人很像……
“太郎、太郎!”松本怜子激动地蹿到前面,“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别害怕,我们来救你了。”
“等等,不对!”渡边爱拉住老师的手腕不放,“他不是森见太郎,别去!”
“好疼……真的好疼,我好想回家……我再也不做咒术师了……”说完这句,黑色眼珠挤走了眼白部分,嘴里又吐出一大口液体,“老师快带我回家吧……求求您了……我不想再做咒术师了……”
“好、好,我们不做术师了,老师这就带你回家,好吗。”怜子挣脱开牵制。
“这是领域,真正的森见太郎早就已经死了!”渡边爱拉住肩膀的手被拍开,她只好大声喝道,可对方依旧沉浸在幻想中,不为所动。
“砰——!”
枪响震耳欲聋,回荡在高塔内久久不散。
看见森见太郎应声倒地,怜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尖叫着、嘶吼着,用尽浑身力气都要冲到尸体边。
然而她被山本未来扑倒在地,动弹不得,耳边传来解释声,日语宛如变成了陌生的语言,怜子不断摇头,一句都听不懂,双手激烈地拍打学生的肩膀。
“蠢女人。”
“白痴。”
“废物。”
“大胸女。”
“你有什么本事?靠扭屁股勾/////引男人?”
“你只配当花瓶。”
“咒术届可不是你们女人动脑子的地方。”
……
不、不、不是的!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头埋在渡边爱的颈肩大哭起来。
怜子你有什么本事啊,竟敢夸下海口要揪出那帮家伙,到头来一事无成。
还说要用正义,真是笑死个人了。
“怜子,你做的很好。”
是谁?
是山本未来!
对了,我是高专的老师,是一名咒术师,未来是我的学生!
抚摸女人的发眩,渡边爱指尖摩挲着她的头皮,“我们尽力了。森见太郎早已去世,您看他额头的弹孔里没有流出血,说明这都是禅院茂昌的把戏。斯人已逝,我们能做的是帮他复仇,要超度亡灵,就像你说的,用正义。”
她的学生真是好大一只,拥有无比坚韧的灵魂,难以靠近的冷漠外表,而现在变成柔软的大熊玩偶,给予人无比深沉踏实的感觉。
而渡边爱这边,感受到内心一股热泉蒸腾,热气充盈全身,要是奥莉她也会这么说的吧。
看安慰得差不多,迅速松开怀里的人,恢复严肃,“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不过,在此之前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松本怜子见到学生两种模式切换自如,仿佛早有遇见,暗忖自己要跟上她的步伐,不能拖后腿才好。
可刚想说话,就被极为熟悉的声音打断,是就算烧成灰她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真是感人肺腑的一出好戏啊。”禅院茂昌慢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