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前各科课代表发了一堆卷子当晚上的作业,数学居多,晏藜一股脑塞进书包,和程圆圆一起走。
外头还是闷,教室的风扇白天也没停过。天上的云裹挟着热气,金黄或昏蓝,忽得成团,又忽得被揉散。
正是下学高峰期,身边擦肩而过的人都穿着一样的校服,熙熙攘攘地喧闹。
一中高三要上晚自习,这个点儿又恰好是饭时。学校铁栅栏样的大门口外围坐了很多骑车或开车的家长,各个都抱了样式不一的保温桶或饭盒,翘首以盼地等着自己的孩子。大概也是因为时间宝贵,大人想着给孩子补充营养,又不想孩子一趟一趟地往家赶。
大概这才是父母真正该有的样子。
晏藜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又忽然在踏出校门的那一刻,听见一个举手投足都透着优越自信的戴眼镜女孩儿在抱怨,对着自己的母亲说:“……干嘛呀,都说了不让送,做来做去也就那几样饭。我又不乐意吃,还不如跟桃儿一起去吃学校后街的肉酱面……”
晏藜快速瞥了一眼,那饭盒里精心做好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她捏了捏宽松校服裤的口袋边缘,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这种事儿她用不着盼,不过倒是可以列入遗愿清单,督促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
校园广播站开始放音乐,听前奏像是《精忠报国》。身后有人喊了句,“让让……让让……”伴随着自行车清脆短促的铃声,
程圆圆挽着晏藜的胳膊往旁边拽了一下,语气不重地斥她:“恍什么神儿呢,看路。”
晏藜这才勉强把自己从遥远刺痛的记忆里拔出来。
和程圆圆分别以后晏藜独自走回家,今天店里不轮她。半路上却碰到宋京墨,小少爷叫司机开的很慢跟在她旁边,车窗户降下来——
“晏藜——”
短短几天,这都见了三次了。宋京墨探头从车里出来,晏藜看见他没穿校服,身上是时下正流行的薄衫衣。
晏藜心里想,长得像小白杨似的。她朝他点点头,就算打招呼了。男生却忽然转头吩咐司机停车,开了车门下来,手里拿了一捧白绿相间的野菊花。
直直地塞给她手里,晏藜往后躲了一下,没躲开。
“给我干嘛?”小姑娘声音轻软的,宋京墨笑得有点儿不羁的意味,好像也没觉得给女孩子花有什么不妥:“后操场角落里随手摘的,我下了课就看见你了,摘完以后想给你来着,结果一抬头就不见你人影了。”
“还好又遇到了。”
晏藜低头看那捧花,须臾又笑了,“谢谢啊。”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花,虽然它只是一捧野菊,但赠送者的好意远远贵重过花本身的价值。
晏藜又听见男生挠挠后脑勺后解释:“我看班里那些女生去卫生区扫地,回来了都要摘几朵玩玩儿……我知道你们好学生不在意这些小东西,不过女孩子嘛……”
宋京墨“嘿嘿”笑了两声,转而岔开话题:“你一个人回家吗?”
晏藜点点头,示意他赶紧上车:“前面那司机叔叔都等你很久了,走吧走吧。”
宋京墨回头看了司机一眼,又转头看晏藜,“不然我送你回去吧,开车很快的,也省的你走这一段儿……”
晏藜摇头,“不用了,你先走吧。”
宋京墨无法,只得作罢。
只是车开出半条街了,宋京墨从后车窗看到晏藜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想想他第一次遇到她时,她离家出走,又说自己没有家,他不知道哪来的预感,总觉得不太妙。
踌躇再三,还是开口——
“宋叔,掉头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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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藜到家的时候,楼下停着她妈的电瓶车,她还心想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上楼开门一看,家里客厅坐了一屋子的不速之客。
听见开门声,无一例外地望向门口。
其中就有她妈和赵文山。
她妈还穿着蚕丝厂的衣服,左胸戴着个工牌,上面刻着“周琴”。她显然也是急匆匆赶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看见女儿回来,周琴脸上原本摆出来的、求饶讨好的笑瞬间消失殆尽,这个中年女人迅速站起来,冲到门口,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手推搡着晏藜,要把她轰撵出去。
“……一点儿眼色都没有?长那两只眼是出气儿用的?没看见家里大人有正事要忙?滚滚滚——”
晏藜无意识地被她推的退了几步,因为猛然看到面相并不和善的陌生人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那种无措茫然在她脸上留存了一会儿。等周琴骂完了,晏藜一声不吭,拉了拉书包肩带,就打算转身离开;
屋里那帮不认识的人却忽然出声——
“等一下——”
晏藜站住,这才发现周琴牢牢挡在她面前,手上还在使力,嘴里小声嘟囔着,“还不赶紧走,想死啊你?……”
不对劲。晏藜下意识就想逃,但此时出声的那个中年男人已经快走到她们面前,身后跟着赵文山。
晏藜脑子里一片乱麻,好像意识到什么,但又理不清,眼睁睁看着那个脸上带疤的人走到周琴面前,上下打量了晏藜一番,转头跟赵文山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在读高二的女儿?”
晏藜心里那股落不着地的惶恐忽地加大起来。
只见赵文山谄媚地冲那男人笑笑,“是啊远哥,这就是我女儿小藜。您瞧,干净又漂亮,就是没打扮而已。要是换身行头,绝对艳压四方。而且她念书多,光这一项,就够把那些姑娘们都比下去了吧……”
晏藜瞳孔一缩——
她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刚才那男人高声地一句:“给我抓住她!”
她才下六级阶梯,已经被人从后面拎住了衣领,她没转头,听见周琴着急忙慌地下来,半跪半拖地要拉开她身后那人,求饶的时候,又哭又叫的;还有赵文山他们嘴里乌七八糟的话,尽数落到晏藜耳朵里。
场面登时混乱起来。
但即使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这栋破败的小楼里也没有哪怕一个人出来瞧瞧,各个大门紧锁,晏藜和母亲一起被拖进屋里。
这些人才不管什么怜香惜玉,屋里统共就两个女人,被他们拎进来,就直接扔在地上。
周琴哭哭啼啼地,还不忘抱着晏藜,把她护在身后。
晏藜这时候,终于后知后觉出一切。
怪不得当初有人来要账,赵文山和周琴大吵一架后,周琴就要把她撵出家;怪不得明明手头拮据,还要打着看讨厌她的幌子,往她书包里塞钱,宁愿让她住外面,也不让她回家;怪不得刚才脸色那么难看,看见她回来就撵她走。
原来是如此难以启齿的丑恶真相——她被赵文山这畜生给卖了。
晏藜自以为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苦没吃过,可如今碰上这样的事,竟也手脚冰凉,除了害怕惊恐,什么自救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她微微颤抖着,看不远处站在刀疤男身边讨价还价的赵文山,恶心惊愤,还有无能为力。
她的人生已然这样低贱。
这些人,这些畜生,还是不放过她。他们要彻底毁了她。
他们在说什么,“……抵八万块钱,干净的能卖……来钱快……”
——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圆圆,孟则,宋京墨,还有……江却……
江却。
晏藜灰败的眼里重新出现了一点点光,并在此时忽然如同快要溺水而亡的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儿救命稻草那样——
她把周琴的手机从她口袋里摸出来,老式的按键手机,好在是没发出什么声音,周琴和赵文山在前面吵吵嚷嚷地闹着,时不时夹杂着那些人的从中争执,谁也没发现晏藜在打电话——
当初江却把电话号码写给她,她本来是没打算打给他的,但后来洗衣服的时候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正好周琴的手机放在桌上,她顺手存了才把那纸条扔掉。
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等到刀疤男为首的那帮人发现时已经晚了。电话方才接通,其中一个人发现晏藜的小动作,赶紧拍了拍了老大示意他看,嘴里还斥骂着“……小贱.货你干什么呢——”
“喂?”
这声音和电话里江却清冷的话一起传进晏藜耳朵里,她孤注一掷般往后退了一步,语调慌乱:
“……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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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墨,要是实在不行,你就进去看看呗?我刚才下车打听了,说是那家人天天吵架打架的。你那个姓晏的女同学,就是他们家的独生女。但是人家说了,说这一家子神经病,隔三差五地大闹一通,有时候半夜三更还能听见打骂孩子的声音……”
坐驾驶位的中年司机面露难色,说着,透过车窗往楼上看去——
宋京墨让司机远远地跟了晏藜一路。
他想,要是晏藜的家人打骂她,她再离家出走,他就收留她。
但是等了很久,宋京墨也打量了周遭许久,甚至还让司机下车打听了,晏藜进去的那栋小楼还是没动静。
宋京墨听了司机的话,还是推开了车门。
才一抬头,忽然看见远远地一辆自行车冲过来,穿着他熟悉的一中校服,瞬间从他面前不远处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