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韫。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孙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女儿听到这个名字时一瞬间的恍惚,心想她还没放下,攥着女儿的手柔声道:“阿泠,都怪娘不好,当年,没有勇气反抗你伯父和你阿耶,任由他们生生拆散了你们一对有情人,这些年,教你和芳歇两人,一个在燕州,一个在北境,都饱受煎熬苦果。”
杭锦书有过短暂的失神,不过当下她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回眸,看向满脸柔和与慈爱的母亲,温声道:“往事已矣,我早已忘怀。师兄如今在燕州,一切都还安好?”
孙夫人想从杭锦书的眼眸之中窥见一丝伪装,但女儿一向将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她生是没察觉半点。
“哪能好。燕州风吹日晒,过得又哪是什么舒心日子。不过你师兄算是有出息,在燕州大有了一番作为,如今已经起势。”
得知故人平安,杭锦书也便安心。
她挣脱母亲的双手,从一旁抱起了那只毛发雪白、油光水滑的狸奴。
小狸奴如今也有四岁大了,但双眼还像小时候那般懵懵懂懂,一睁开惺忪睡眼,正与温柔可亲的杭锦书大眼对小眼。
看了半晌,竟给香香看出一股久别重逢的无措来,好像清透的核桃眼里润湿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离了原主人,谁还把它当宝贝啊。
小狸奴泪眼巴巴地望着人。
杭锦书瞧它可爱极了,低头,抚着香香温滑纤细、茂盛团簇的绒毛,指尖滑过小狸奴的一双招风耳,低垂唇瓣,在它的脑袋顶心上轻轻一吻。
女儿与狸奴为伴,没再问起陆韫一句,孙夫人心生嗟叹,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当年两个孩子那样要好,已经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但因陆韫出身于寒门,只是夫君昔日在学塾收留的一名门生,难以匹配杭氏高门朱户的贵女,杭家硬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
杭况做主,将陆韫发配去了燕州。
当时两人似乎暗中定下某种条约,若无大的作为,陆韫今生不要来见杭锦书。
陆韫去了,这一去,不过短短一年,杭锦书便被杭况嫁给了荀野。
当初两人分离时,阿泠以泪洗面,又哭又闹,在屋中乱砸乱烧,歇斯底里。
后来,陆韫送了一封绝情信来,信上说,他当初为攀附高门,故而引诱了她,心中也知与杭锦书原不相配,今日暂得高迁,往事便作风逝,恩情断绝,不复相思。
绝情书送来,杭锦书冷静了,将书信掷入火盆,拉杂摧烧之,风扬其灰。
从今以后,她的阿泠,性子沉静了,温淑了,行事也愈发端明持重,只是当初那个鲜妍明媚的少女,那个爱哭、爱闹、爱笑的小娘子,却不知被遗忘到何处去了。
若说今日谁还记得,谁仍在怀念,便只有孙夫人一个。
她是再也看不见,那个会撒娇,会围绕她膝下的女儿,不会有涨红了的明媚含春的脸蛋,一双水盈盈的杏仁眼,泛滥着春华秋月般的皎艳,不会有裙裾飞扬在风里,木屐轻快地踩过梨花遍地的青砖,发出哒哒哒的脆响。
终是不再有了。
三月的桃花从枝头揭过,可见的只有愈加蓬勃璀璨的叶,蓁蓁地压满枝头。
女儿的脸上多了一重风霜,也多了一分成熟,孙夫人只得勉强感到欣慰。
原来,她的女儿是该一辈子做高门之上的明珠,衣食无忧的,她真是舍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苦楚。
疑心她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孙夫人又问及荀野:“那个姑爷,当真没有给你半分委屈受?娘不大相信,他连归宁都不愿陪你回。”
杭锦书抱着狸奴回眸粲然:“是真的。荀野虽粗犷了一些,杀伐决断,但他将女儿保护得很好,从来都对我毕恭毕敬。阿娘放心,只是现今战事的确吃紧,他分.身无暇,知晓女儿想家,才派人送女儿与您团圆。”
这么说,孙夫人稍稍能宽慰些许了。
杭锦书想,外头战火连天,可零州一直出奇地太平,无论硝烟弥漫,这里始终如一方宁静的世外仙源,母亲终日宅居后院,从来不曾出门见识过“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故而不曾理解,荀野他们这样的人,在外边奔袭打仗,是为了什么。
就连她自己,从前也不过一个深居简出、孤陋寡闻的人,一个被束之高阁的女子。但自从见识到了荒原上那森森的白骨,流淌成河的鲜血,她终于明白,这天下唯有一统,方能结束战乱。
以战,来止战,是逼不得已,但亦是大势所趋。
与母亲谈了片刻,孙夫人问起杭锦书这几年的日子。
其实日子大多乏善可陈,无非是跟着荀野的后方军队东奔西走。
孙夫人对军营里的事漠不关心,只说:“我听闻,荀野的父亲荀伯伦,在丧妻之后很快便续弦,他有一位继室嫡母,你嫁入都护府后,可曾见过那个崔氏婆母?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杭锦书道:“只见过一面,敬茶之时。不知是否好相处。”
当初送嫁时没经过孙夫人的同意,如今她是横竖不满意,对荀野的家世也分外挑剔,闻言皱紧了眉头:“哪有元配刚死,扭头就续弦的,这换人换得未免也太勤快了!女儿,你别怨为娘的手伸得太长,我曾听人私下里嚼舌头,说荀野那个继母生的二弟,在崔氏做主母那年就生了,这崔氏敢情不是当初大着肚子进门的么!元配尸骨未寒,两人就搅和到了一处,我只怕你那公爹,不是个什么深明大义的善茬。他对荀野,只怕也不怎么上心!”
杭锦书样样都要维护荀家,正欲反驳,但脑子里突然想起荀野曾经说的一句话。
——难道我逼你了吗?还是我那个从来都不爱管我的阿耶,给你压力了?
霎时前后串联,丝丝入扣。
对母亲的猜测,她再也不能反驳。
杭锦书哑口无言。
孙夫人知晓自己是说对了,纠结不已:“我虽看不上这个姑爷,但也知道,他荀家能有今天,全靠的他荀伯伦的长子在外征伐,要是荀家以后得了天下,这老泥鳅只要不偏心,把现成的果子摘了给崔氏的儿子,我就烧了高香念阿弥陀佛了!”
荀伯伦要怎么苛待荀野,孙夫人管不着,可荀野和自己女儿却是夫妻,一体相连,要让自己女儿受了任何委屈,孙氏是头一个不肯答应。
杭锦书呢,却温温柔柔笑起来,掌心里捏着小狸奴肉肉软软的玉爪,曼声道:“娘,我从来也不想做旁人锦上添的花。”
这话,却有深意。
孙夫人狐疑地看了杭锦书几眼,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敢问。
女儿大了,她渐渐有了自己的主张,孙氏自知很多决定她是帮不上忙的。
但无论阿泠要做什么,只消她说一声,做人母亲的便立刻拿起武器替她去同人拼杀。
三年前,她已经失悔了一次,这次她再不允许自己有分毫软弱。
杭锦书心领了母亲的一片好意。
回到家中的日子,如流水般,匆匆,悠悠,不觉已是半个月过去。
听说荀野在苍州已经与南魏十万雄兵短兵相接,正杀得天昏地暗,如火如荼。
战况一日日传来,暂未有什么变化。
杭况身为家主,每日用完早膳后,便例行传话众人,在花厅商议,如果战局有变应用什么对策。
“王氏现在是教荀野打得焦头烂额,北境军不愧是北境铁骑,骁勇善战,”杭纬那厢笑眯眯地,不住地拍兄长马屁,“还是兄长慧眼识能,为我杭氏募得如此贤婿。王氏的南魏军队雄踞东南,欺男霸女,横征暴敛,刚占据江南,便将整个苏州的赋税提升了三成,我看,如此搜刮民脂民膏挪为军用,同随朝尸位素餐、贪图享乐的君王无甚两样,百姓受不了连续弹压,自会教他难受,听说,王氏主力一到了苍州,后方便有失控起火的迹象了。”
杭况抚须颔首:“草灰蛇线,早有迹可循。王氏不反思前朝覆亡的内因,多行不义,必自毙之。荀家军世代雄踞西关,兵强马壮,仗有河套,粮草充足,自南下扣关以来,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是真正仁义之师,难怪民间亦有童谣讴歌北境军,沿途替荀家军打开城门提供便利。”
一家人至此悬着的心放松了许多。
花厅之中也有说有笑。
杭锦书垂首讷言,并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但还是有人目光寻到了她,好奇地问她:“阿姐,那荀野姐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生得如何模样?”
杭锦书抬眸,只见是坐在对面的堂妹,杭昭节。
杭昭节生得怯弱秀美,看着似有不足之症,四肢纤细得宛如春日初发的柳枝,只有一张银盘似的脸颊,看着圆润饱满,有些喜气。
但杭锦书素来不怎么喜爱这位表妹。
她一时没回答,杭昭节便又问道:“我听闻,北境军与安西土人为伍,都吃生肉,喝生血,长络腮胡子,状如野人,那姐夫名为野,不会也生得是如此吧?”
杭昭节好奇,她曾找人买过荀野的画像,那画中人环首豹眼,鹤势螂形,生就魁梧八尺大汉,当真是面如黑炭,凶残嗜血。
杭锦书蹙起了眉梢:“你姐夫双眼单鼻,与常人无异,并无奇怪的地方,也不曾吃生肉喝生血。”
在军营里,他甚至肉都吃不上。
但凡有一块肉,也都送来了她的帐里。
他宁可喝那些混了泥渣与烂菜叶,稀得不见白米的粥,也不会让她没肉吃,打仗回来后趁着时辰早,去替她猎一两只兔子或是竹鼠佐餐。
她其实知道他也垂涎肉,但他总能拙劣地在她面前掩饰。
姐姐的答案与预想的不一致,杭昭节不无失望,但转而又生出许多的好奇心。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一位人物,让父亲这般钟爱,当年,若是让她去联姻,说不定今日有可能入主东宫的便是自己了。
复又过了一月,母亲受人之托,向杭锦书送来了一样物事。
从燕州而来的一封信。
距离上一次杭锦书收到燕州的来信,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了。
他在信里,问她安好,表示苍州决战,王氏已露败象,届时他将率众打开城门,迎荀家军入关。
杭锦书错愕地一扬纤眉,月光底下,映着窗棂外疏疏淡淡的梅花,女子惊讶的目光似一泓秋水。
“他这是何意?”
孙夫人叹息解释:“这也是荀伯伦答应联姻的条件。你伯父承诺,一旦荀氏称王中原,便即刻献上燕州。燕州是杭氏祖居之地,尚有不少旧部和财物,当年不曾衣冠南渡。你师兄这几年在赵王麾下做幕僚,天下大乱时,趁机杀了赵王,将燕州把控在了自己手中。”
简单来说便是,陆韫要回来了。
陆韫将归。
杭锦书如古镜般平静的心湖,起了徐徐波动。
孙夫人又道:“可惜不是良缘。阿泠,陆韫至今孑然未娶,你却已经嫁作人妇了,可谓时也命也,天意弄人。但他说,还愿与你相见。”
杭锦书合上信纸,素手探入灯罩。
一页单薄的信纸如飞蛾扑火,纵身而入,引火烧身,奋然不顾。
到最后,伤人伤己,只余下一滩死灰而已。
眼看信纸湮灭,火光在杭锦书的眼波微微流转,她平声道:“当初既是不济,不敢为我反抗,如今再来,又有何意,何况那封绝情书,总是他亲笔所写。真假是非于今也已不重要,我现下是有夫之妇,记得自己的夫君姓荀,倘若要我背夫与他相会,万万不可。”
陆韫是杭纬的门生,自小端方尔雅,心意良善,置阿泠于不义的事,相信他必不肯做。
孙夫人相信那孩子说的相会,并不是阿泠所理解的那个意思,不过她既不愿见,孙夫人也不会为了陆韫去为难女儿。
“不见便不见。只不过终究你们是师兄妹,总不好一直避而不见,阿泠,你若彻底放下了,与他说清了也好。”
面对母亲的劝解,杭锦书并不能认同。
当初绝情断义的是陆韫,他那时写信来,浑然不顾她为了他大病了一场,半只脚都差点踏入了鬼门关,他那封信极有可能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要了她的命。
是她坚强,是她命不该绝,踉跄着从那段伤情里走了出来。
如今她放下了,何须通知他。
杭锦书并不认为自己有开解陆韫的义务。
*
北境军于苍州,与南魏军相持了两个月。
战局倏然急转直下。
起因在于长安城内,一直饱受黎民诟病的“奸相”公孙霍,突然弑杀随帝,窃取了传国玉玺。
公孙霍拥兵自立,不自量力攻打南魏部署在长安周围的三万兵将,其结果,虽没有打退南魏军,但却给正在苍州与南魏对垒的北境军撕开了一条口子。
荀野是个极其擅长把控战机之人,战场上的机会瞬息万变,稍纵即逝,一眨眼也不容有失。
瞄准这个机会,荀野大举发动了攻城。战士架云梯,登城门,用滚石投掷,用火箭射杀,一鼓作气,声势震天,趁乱夺取了苍州。
消息传回零州那日,所有人都精神振奋。
独独杭况一人,闭上双眼,双掌紧紧合握,但暗自颤动的眼帘泄露了这位精明练达的家主此刻内心当中的激动。
荀野夺取苍州,势如破竹地杀向长安,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目,朱旗绛天,星流彗扫,野无遗寇。
公孙霍在大明宫中瑟瑟发抖,自不敢与北境军对抗,但手捧传国玉玺,才登基做了不过十一日的皇帝,此刻骑虎难下,更怕荀野挥起屠刀斩落自己首级。
幕僚当中有人提议,何妨与荀野和谈交好,表示自己愿主动献出长安和传国玉玺,但荀野要应许他一个条件。
“当初荀氏能为了区区世家的拥持,便娶杭氏为妻,今日荀氏长安在望,玉玺更是国之重器,他们一路从北境打来,正是马困人乏不愿久战的时候,能用利益谋取长安,是上上之策。陛下何不效法娥皇女英,以爱女求好于荀野,令公主得为荀氏平妻?将来两宫并立,陛下也可以国丈之尊退居封地,如此,岂不两全?”
公孙霍深以为然,大力表彰了这名聪明的幕僚,即刻修书一封,向已包围长安的荀野传了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