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停云收了剑,面上无惊无喜,颇为冷淡。“我只是没想到,来这见到的第一个熟人是你。”
他打量巫煌昌的脸,问:“你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很丑吗?”巫煌昌拿着面具的手骤然发紧,双眼紧紧盯着张停云,似乎势要从他口中得出一个答案。
但张停云并不回答,反而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巫煌昌笑了笑,向张停云走近。
“昨夜我夜观天象,只见天际雷霆震动、电光闪烁,云空剑气纵横。有如此惊雷霆的剑势,此生我只见过你一人。过了一会,又有一个黑点从天上坠落在这片密林之中,我变赶来此处,恰好见证你对战巫族族人。果然是你。”
“我本想当时便帮你、随你一同对战的,哪知你一招便……”
“你不需要我,况且我如今的面貌,我也不敢在白日见你,于是之后偷偷跟踪你、在黑夜里与你相见。”
夜色微凉,已成为断剑的龙啸躺在泥地上,看着便残破不堪。巫煌昌披着一身黑袍隐匿在黑暗中,只余一张爬满黑色纹路的脸露在月光下。
看着……好生可怜。
张停云想了想,向前走、弯腰捡起龙啸,轻轻擦拭剑上污渍,再上前递给巫煌昌,“你的剑。”
虽说修仙者寿命长久,但时间、世事并不会因为他们修行闭关而停止变化。所以,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确确实实过去二十多年了。
巫煌昌变了很多,容貌变了、性情变了……许多东西都变了。他不知道对方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看,那个初见坐在高台的黄袍傲气少年已彻底走远。
巫煌昌怔怔接过龙啸,他抬头看张停云,眼中情绪复杂。
“张停云,你真是……”
“什么?”
巫煌昌摇头,低声轻笑,“没什么。”
“这月色真好。”巫煌昌忽地抬头轻叹,再慢慢顺着月光将视线挪到张停云的脸上。
张停云抬头,月明星稀,月华如水,给地上的绿草都披上了柔和的白光。
他慢慢“嗯”了一声。
“如此好月色,又是故人相见,不如对饮畅谈?”巫煌昌眼中突然泛起亮光,看着张停云道。
这句话问的突然,张停云沉默片刻,问:“酒呢?”
酒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喝了它,什么烦恼都忘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买。你留在这,别走。”巫煌昌猛地转身,却又顿住,对张停云重复叮嘱“等我。”
张停云坐下,对他点头。
巫煌昌高兴地笑了起来。他戴上面具,转瞬消失。
巫煌昌回来的很快,不过瞬息之间。
他坐到张停云身边,将酒坛递过去,“张停云,你以前很讨厌我是不是?所以你和重不疑他们喝酒,却从来不和我喝。”
张停云接过,嗤笑一声,“难道我以前讨厌你,现在就不讨厌了吗?”
巫煌昌握着酒坛的手忽地僵住,他语气低落,“哦”。
“你为什么讨厌我?”
张停云转头,上下打量巫煌昌,问:“你真想知道?”
巫煌昌点头,面上委屈。
张停云想,反正巫煌昌打不过他,既如此直说无妨,“因为你对人总有一种恶意。看人的眼神就像潜伏在湿漉漉草地中的蛇,很阴冷。你曾经还想剖我的皮,不是吗?”
“蛇?”
巫煌昌面上的表情僵住。
他呆滞了一会儿,辩驳道:“我想剖你的皮是因为你好看,我想天天见你。”
“而且,我不是没有成功吗?”
“再说,我怎么会对人总有恶意?一群连被我记住的资格都没有的人,怎么配得到我的眼神!”
张停云没理,仰头喝了起来。
见张停云如此,巫煌昌皱眉,“算了,不聊这个了。”
他本来是想和张停云敞开心扉聊,可……
终于,默默喝了许久后,张停云侧头看向巫煌昌,在月光下,张停云的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红。
巫煌昌与其对视,愣住了。
“你见过我师姐。她死了。对吗?”
张停云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他与巫煌昌喝酒闲聊的原因。
巫煌昌倒酒的动作停滞,下一刻,他丢掉酒杯,也仰头将酒坛对口灌。再低头,他看向张停云,“我以为你不知道。”
“不过……”他摇了摇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夜,很寂静。
龙啸的剑身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白光。它被人拿在手中,轻轻抚摸剑上的纹路。
轻声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这声音不大,却透出一股深沉的痛苦。
巫煌昌擦掉嘴角的血迹,“你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幅模样吗?”
“因为我的皇姐、曾经琼华皇朝的皇太女、如今的女皇。她并非我母皇巫琏所生,不是巫族血脉,却瞒天过海,妄图窃取皇朝。我父君家族被她屠尽,几位皇弟皇妹被她幽禁。我被她追杀、半身经络被斩断……”
“呵。”巫煌昌的双眼莹润,里面的泪水化作了一汪水镜倒影着张停云的面容。
一滴眼泪从他的面颊滑落至空中,最后被张停云接在手中。
巫煌昌看着张停云手中的泪,闭上了眼睛。
“你师姐、或者说我真正的皇姐,被巫无咎杀死,不是她既定的结局吗?最为可笑的是,在血脉之事未被接发之前,阿萝姑娘便来到了皇城、见了巫无咎、做了……她手上的一把刀。”
“何其可笑!”
张停云半跪在巫煌昌面前,握紧了拳头,身体僵住了。
巫煌昌睁开眼睛,眼中的泪还未消失,他抬手想扶伤张停云的脸,却最终停在半空,只道:“需要我宽慰你吗?”
“或许她并没有死,她只是消失了,我也确实没看见巫无咎杀她的场景……”
“不用。”张停云站起身。
寒风吹起他耳边的发丝,月色中整个人都似乎泛着森冷寒光。
他举起酒坛,倾倒在地。
巫煌昌望着张停云,又慢慢垂下眼眸。
夜很静,林中落叶声、鸟雀声清晰可闻。张停云站在原地抬头望月,巫煌昌就坐在他身旁仰头看他,两人谁都没说话。
许久之后,张停云动了,他低头看向巫煌昌,问:“你找到我,不止是跟我说这些的吧。”
巫煌昌凝视着张停云,而后站起身,苦恼一笑,“我难道还有其他目的吗?”
张停云没说话。
气氛瞬间凝滞。
密林的树叶染上了寒霜。
“我不想骗你。”巫煌昌握紧龙啸剑刃,任锋利的剑刃将他的手划伤,鲜血滴滴落地。
“你做什么!”一道灵气攻向巫煌昌拿剑的手腕,他不受控制得丢了剑。
“好好说话!别搞自残!”张停云皱着眉低头拿起巫煌昌受伤的手,然后将灵力从指尖注入手上的伤口处。
巫煌昌怔怔地看着张停云,眼神幽深又哀伤,“我要怎么说呢?”
“说我如今是个半身经络被废、命剑被折的一个废人吗?说我这个废人如今来恳求你的帮助吗?”
“张停云,我再是当初那个六皇子殿下了,我如今只是个逃亡的废人。”
“我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张停云松开巫煌昌的手。
“可我在意!”巫煌昌反握住张停云的手。
两人对视,巫煌昌痴痴一笑,“我心中有恨,巫无咎害我落到如今这般,此仇不死不休。可我如今却也……我想报仇,阻碍太多。而你,你的师姐死于巫无咎之手,她也是你的仇人不是吗?张停云,我需要你帮我。或者,我们可以合作。就像我们初见那般,好吗?”
这不是六皇子说话的语气,恳求而谦卑、期盼且急切。但这是一个半身经络被废、命剑被折,此生再无缘踏入大道的废人对强者应有的语气。
张停云挣脱巫煌昌的手,侧头躲过对方望来的眼神,皱起眉,“帮你杀巫无咎,还是帮你夺回皇位?”
地上的龙啸剑又被捡了起来,它剑身断裂,染着血和泥巴,很难看出从前的模样。
“如果我不争,我就会死。张停云,我知道此生难证大道时我心里有过死志,我将龙啸横在脖间,想一剑了结自己……可是……我还是想活着……
龙啸不该如此!我也不该如此!”
“张停云,我想活着,这件事并没有错吧。”
又是片刻的沉默,张停云才抬眸紧盯巫煌昌问:“合作,你有什么东西能给我?”
巫煌昌垂下眼眸思索,再抬头,正欲开口,却听对方说:“这件事明日再谈吧。你来医馆找我。”
而后,张停云消失不见。
旷野之地,风不止息,树林阴翳。只余巫煌昌独自一人站立,他抬手举起刚刚受伤的手,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很久之后,巫煌昌缓缓戴上面具,轻声喃喃:“张停云……”
语调颇为欢快。
为了保护小怜,张停云在她身上施了通神术。他之所以要回医馆,是因为她醒了,见他不在身边,心神不宁。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张停云并不想太快向巫煌昌给予回答。
张停云思考过如何杀了巫无咎而不挑起中洲与西洲的仇恨,巫煌昌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但这代表着张停云必须卷入皇朝权利之争,他犹豫了。
如此,他便想再拖一拖。
毕竟,这件事很多地方还需他仔细考虑。
回到医馆,张停云安抚了小怜后便从房间退出。
他转身,白缘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张道友,或许,我们应该聊一聊。”她道。
张停云挑眉:“你知道我的名字?”
“小怜告诉我的。”
*
一楼。
白缘为张停云倒茶,“小怜是巫煜宫的人,而你就是今日闯入巫族宫殿的人吧。”
张停云并未更换相貌,因为所有见到他的巫族人都死了。只不过小怜脸上印着耻辱的印章,所有看见她脸的人都能猜出她的来历。不过,关于这一点,张停云也没想遮掩,他原本的打算便是要挟一位女医师为小怜医治。
入了中洲,张停云的手段越来越不温和了。
但没有想到,这位白医师,见了他们并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依旧将两人带进医馆。如今还喝着热茶与张停云对坐闲谈。
是胆子大,还是另有所图呢?
张停云接过茶杯,轻啜了一口,“是。”
他吐出这一个字后便不再说话了,手捧着茶杯,似是真在静静品茶。
白缘盯了对面的人一会,忽然道:“如果我不治,你拿我如何?”
张停云抬头,微笑:“你必须治。”
白缘点头,“刚刚冲着你来的人和你有仇吗?”
张停云放下茶杯,“等小怜恢复好,我便会带她离开,不会打扰到你的。”
白缘低头喝茶,然后摇头轻笑:“好。”
张停云看着对面的人,想了想,从空间中拿出一枚极品灵石放到桌面。他推到白缘近处,道:“诊费。”
白缘将其拿在手中,“既然如此,我便收下。”
张停云点头:“现在,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请。”
“皇城中的巫姓和此地的巫姓有何不同?”
“血脉纯度。虽说此地为巫族族地,但真正的皇族已在皇城生活千年,族地不过是供奉灵牌之所。是以,此地巫族皆为旁系末支。且,以如今女皇巫无咎的绝情狠辣,这些巫族人在她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之人罢了。”
“所以,白医师也并不怕巫族人。”张停云低头转动手中茶杯,轻笑。
“巫煜废物一个,靠他巫字一姓才敢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我自是不怕他。但,我怕他身后所代表的一切。”
“那你说,我今日杀了这么多巫姓人,我会有什么结局?”张停云抬头看她。
白缘起身:“我看你如今什么事都没有,日后应该也无事。”
张停云轻笑,像是认可了她这个答案。
“那如果我将他们屠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