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侍女一同来通知宿饮月这个代表着他今晚不能入睡噩耗的,还有萧凤辞。
大半夜的,况且这半夜夜得鸡飞狗跳,萧凤辞周身衣饰仍纹丝不乱,连丹红袖口与裙裾被夜风吹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翩翩舒展开金线密密织的祥云与神鸟,一室灿烂,如她本人雍容。
“何家的人找宿家的大小姐。”顾盏轻淡瞥她一眼:“似乎和萧家少主没有干系。”
那还是有的,宿饮月想。
比如顾家血脉也在这里,那么原本南洲四家的年轻一代,就可以凑齐一桌打牌。
只是顾盏大约比起打牌更想提剑杀人,那位何三深夜过来打扰,应当也没有多少打牌的雅兴。
想到此处,他不免怅然地叹一口气。
萧凤辞置之一笑:“我恰好没回去,何三要找阿月,层层通传被我听着,深夜的又不是多愉快的事,我挂心阿月,便一同寻过来,旁的也罢了,没必要为一些无干的气着自己。”
萧家少主的远近亲疏,便从话中明明白白地体现出来。譬如一带而过的顾盏;譬如何家三郎,同为贵家子弟,却入不得年少便位高权重的萧凤辞的眼。
又譬如宿饮月,被含蓄又亲近地偏袒着。
倘若他是南洲宿饮月,遗留在原主身体里的些许记忆使得宿饮月本能做假设,那么他很可能会因为何三的不识相而大发脾气,即使何三的本意是想讨好宿大小姐。
对于宿大小姐来说,任何一种不合时宜的讨好都是冒犯。
然后他或许会骂何三一顿,或许会打何三一顿,甚至废了何三,杀了何三。
那又怎么样呢?那种对萧凤辞天然的依赖在宿饮月脑海中质问他。
有萧凤辞,有宿朝鸣,旁人看他再不顺眼,他人生的前半部分,都是那么肆意着过来的——
又能拿他怎么样。
宿饮月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
何三在等宿饮月。
等的时间略微一长,周遭只有侍女,没有可以搭话的人,他不免想起别的事。
他在的厅堂临水。
这不奇怪,南洲多水,所谓灵脉的俗称是风水宝地,南洲四家无不据灵脉而建,家家依山傍水。
只是宿家的水格外不同,水很清,底下不是土,而是晶石。晶石并非人力所设,宿家的种种水源,池塘、溪流、湖泊、瀑布……汇聚到尽头是南洲最大的灵脉之一,所以晶石只是灵脉周遭的土壤,尚且不够格蜕变成灵石的次品。
水上次第燃着一团接一团的光,光底下没有灯盏,没有底座,由水而生,自水而燃,颜色也非寻常烛火的暖黄,是种冰冷坚硬的金芒,被晶石一铺,顿生连天之感,压过漫天繁星倒影。
何三知道,那是用鲛油燃的火,无烟无雾,不畏风不畏水,燃时有清渺的木质香气。
宿家广迎来客,中州四门的子弟曾和何三来过宿家,见此情景不免感叹:“宿家好大的手笔,好大的奢费。”
何三当时勾起一点唇角,那是个乍看之下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宿大小姐…喜欢夜牡丹。”
夜牡丹,遇夜方开,遇光方开,自己为无根之花,无叶无茎,因而要无垢之土,无烟之火,无尘之香。
所以宿家的水中种满夜牡丹,家中至夜燃遍鲛油。
对方惊叹连连:“若只是为夜牡丹,照明阵亦可一用,倒不必花销至此。”
夜牡丹累累盛开,柔软芬芳地曳在水面,水面满眼的光,星光、灯光、晶石反射的光…被夜风吹皱,揉在一起,璀璨得几乎能令人失语,夜牡丹却鲜艳如火,一朵一朵静静绽放着,夺尽眼球。
乡巴佬,何三轻蔑地想。
三姓府邸,不喜欢晚上太暗,可也不喜欢中州四门照明阵的通明。
那太寻常,太普通,太无趣了。
其实不止宿家有夜牡丹的夜景,其他两家也有自己可以称道的景。
譬如何家的春山镜湖。
日日如春,那是最不值得称道的,妙处只有登临镜湖才能感受到,十里碧青,竟能连绵而清晰地尽数倒映在小小一方镜湖里,人在其中,身前身后,天上地下,双面春山双面翠。何家甚至为此专门开了一口窑,只烧茶具,何三亲身试过很多次,在白日下登临镜湖,瓷如千峰春色,胎薄如纸,因而无论哪个方位,瓷面映出的远山倒影与杯身原本勾画的寥寥几笔轮廓重合无二。
天下四地,仅此一家。
还有萧家的艳阳雪,百花如锦,烈日冰雪。
甚至……从前的顾家。
何三听长辈说过顾家的游廊月。
建在顾家山势最高的地方,举天下最盛的月色,本是深潭,潭水太深、月色太盛,投影投在谭心处,于是一路照耀上来,不见水中月,只有月光水,盈盈满人间。
游廊以流水亭相连接,亭尖四季未断倾泻下来的水也全是月色,何家长辈如今想起来仍会怀念,说是飞升到月宫,想来不过是这种景色。
传言宿饮月与顾盏的婚事便定在宿朝鸣和顾家家主在游廊饮酒时,酒杯盛满月光,两人感叹,盏中饮月,实为快事。
两人的姓名和婚事从此定下。
释道儒剑,那群四门的乡巴佬,仅仅凭个用于照明的阵法,便敢把自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自称天下学府,又怎么知道三姓,哦,再加个顾家,游廊月艳阳雪,春山镜湖与花水夜光的妙处?
顾家赏月萧家看雪,何家品茶而宿家…
何三窥见被两排侍女簇拥而来的宿饮月。
侍女提着的灯中同样燃着鲛油,同样是带一点珠宝质地的金芒,宿饮月被拥在最中间,走得很快,衣袂当风,素白的裙摆重重绽放,被分别镀上阴影与细碎的金芒——
宿家…观美人。
何三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这个并不相干的想法。
宿饮月走至他面前停下,侍女侍立在侧,举高了些灯,明晃晃地将宿大小姐那张面容照至纤毫毕现。
何三知道宿饮月美丽。
毕竟南洲私底下在讨论宿饮月脾气时,也会惋惜一句卿本佳人。
可此时宿饮月不发一言地看他,他才后知后觉原来宿大小姐乌发雪肤,如此清冽。
偏偏五官又生得绮丽明艳,眉眼比何家引以为傲的春山镜湖,更加黛墨动人。
他发现自己连惯常有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只能作罢,艰难地按设想走下去:“饮月,我听说你走了一趟阴阳两界,现下闹得半座南洲都知晓。”
按照何三原定的设想,这句话本该用于质问宿饮月。
可是他现在质问不了宿饮月。
“哦?”宿大小姐冷淡地问他,“阴阳两界收钱办事,莫非连点为雇主保守秘密的职业操守都没有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
“瞧你说的,饮月,你堂堂宿家大小姐,有的是人关心你。再者…”何三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刚缓过点神智,由于眼珠子一转,窥见旁边顾盏,刚刚那种喘上不气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再度阴魂不散缠上来,甚至变本加厉。
何三呆滞地道:“不是我同你一起商量的吗?”
想起来了。
怂恿原主买凶杀人的罪魁祸首之一。
之所以用之一,是因为宿饮月认为原主自己需要负很大责任。
所以是罪魁祸首之一,不是罪魁祸首。
何三觉得自己下巴一凉。
可能是夜深了人困了,看宿饮月觉得喘不过气,看顾盏又是另一种意义的喘不过气,何三以为是单纯的幻觉,没有多想,下意识拿手一揉——
揉出何三的一声尖叫。
宿饮月被他吵醒大半的睡意,蹙起眉头,萧凤辞轻声提醒他“阿月养的夜牡丹听不得这个”,甚至何三也清楚,宿饮月自己飞扬跋扈,却不喜欢别人聒噪,尤其是在夜里聒噪。
只有顾盏一如既往的让人喘不过气。
但是——
谁他妈揉上剑刃被割了手能不叫啊!
宿饮月怎么拿剑搁他下巴啊!!
“饮月?饮月!”何三不敢置信,慌里慌张叫了两声,他本来想继续尖叫,又想换只手揉剑,幸好被仅存的理智阻止了,匆忙展现的笑容似哭似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怎么拿剑对着我啊!”
“你都让我去阴阳两界买凶杀我的未婚夫,还敢拿此事来质问我,拿剑对着你,很冤吗?”
何三下巴上的凉意消失,年轻骄纵的宿大小姐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挽个剑花,复又拿剑抬起何三下颚,耍弄人似的,笑吟吟道:“依我看,杀了你也不算冤枉。”
想都不用想,何三知道自己脸上表情一定很难看:“饮月,你怎么开起这种玩笑?”
手上血淋淋的,寒意伴着夏夜的风竟沁到骨子里,何三忽然间意识到那可能不是个玩笑,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搜肠刮肚,只能找补道:“宿何世代交好,饮月你可不能因为一个外姓人而冲动行事啊!”
说完他就后悔了。
宿大小姐,冲动行事的时刻莫非很少么?
“是吗?我杀了你,何家莫非会拿我偿命?”宿饮月难得地笑起来,真奇怪,那种何三所熟悉的骄行众生的神色明明已经回到她眉梢,但宿大小姐仍是冷清的,“我看四姓同气连枝,像何家这种要杀我爹挚友之子,我的未婚夫的货色,不要也罢。”
他说的是四姓,而非维持近百年的三姓。
何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像只被扼紧咽喉的鹅。
他看宿饮月不再笑,脸上有种不为人知的寂寞,这个时候,何三顾不得害怕,忍不住困惑,困惑这种寂寞。
她明明很美,很年轻,很尊贵。
宿饮月意兴阑珊地撤回剑,看也不看,顺手抛给顾盏:“这人和我合谋想要雇阴阳两界杀你,嗯…我占七八成,他占剩下的吧。我和你之间的已经算过,或者你想之后再算,都可以。这人想不想叫他死,随你,反正是我的剑,宿家的地盘,总不至于叫你担着。”
何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宿饮月那边忙前忙后,献尽殷勤,居然到头来就落得一个“这人”的待遇!
凭什么!
凭顾盏长了一张叫人不敢喘气的好脸吗?
他刚想扯开嗓子为自己鸣个不平,结果“饮月”两个字微弱出口,又觉得喉咙被无形间勒得隐隐作痛,于是满脸灰暗地只好放弃。
顾盏接下剑,很趁手的重量与长短,是把好剑,他看第一眼时就下过这个结婚。
他凝视剑身,觉得那处来自何三的血痕碍眼,于是随手拭去:“不是现在。”
他没有觉得何三很可恶。
没有可恶过何家,也没有不可恶到可以不同着何家被一起清算的地步。
何三可恶得太寻常了。
现在杀人,如同宿饮月说的,用宿饮月的剑,在宿家的地盘,哪怕何家不可能让宿大小姐为一个区区何三偿命,但到时候找上门来,又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扯皮。
顾盏不喜欢扯皮。
他喜欢手起剑落,一剑一剑过去,干脆利落。
宿饮月点点头,没有异议:“那就先把他绑回何家好了。”
萧凤辞柔声道:“由我来吧,我正好有件事想问他。”
这一连串破事终于能在大晚上的暂时落个幕,还能趁天没亮闭个眼这一事实使得宿饮月顾不得其他,囫囵向萧凤辞道个谢:“有劳凤辞阿姐,我明天向你好好道谢,再与阿爹和修书至何家说明此事。”
“小事而已。”萧凤辞冲他笑,从整体姿势到细节弧度都端庄完美得天衣无缝:“不必如此。”
萧凤辞在那里待了很久。
直到宿饮月彻底望不见踪迹,端庄完美的萧家少主,面对着何三惊恐眼神,才露出一点点的疑惑:“有一件事我是真的不太明白。”
“阿月本来是应该,杀了你的。”
她向宿饮月传达有关何三的消息时,心中已将何三当作死人看待。
萧凤辞不明白宿饮月为何会无缘无故接受顾盏,接受那份婚约。
但她明白宿饮月的性格。。
明白自从宿饮月选择顾盏开始,何三就难逃一死。
萧凤辞已经做好帮宿饮月善后的准备。
她需要把宿饮月捧得很高。
她笑着再问了一遍何三:“你怎么没有被阿月杀死呢?”
宿饮月和顾盏一起回去。
“我以为你会不喜欢何三。”
就像不喜欢自己一样。
后面一句话,宿饮月极有自知之明地没说。
“没有到现在非杀不可的程度。”顾盏一哂,“也许将来有一刻,我会可怜何三。”
宿饮月想了一想,也是,尽管他不介意顾盏记恨自己,也认为自己确实应该被记恨,但没有人希望自己时时刻刻被记恨,那现在呢?”
“不够资格。”
该报的仇没报,该讨的债未讨,当然不够资格。
宿饮月默然,没有追问。
“宿大小姐。”
顾盏说:“你很擅长四两拨千斤。”
宿饮月身上,永远有种点到即止的通透。
所以她的真诚、坦荡、语出惊人都不是假的,都是基于这种通透,都恰到好处,因此也永远游刃有余,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并不全然是件好事。
顾盏没有说。
这听起来有点像在咒人,他不想咒宿大小姐。
况且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不是每个人运气都很差。
宿饮月:“谢谢?”
与刚刚不同,现在没有侍女为他点灯,没有将宿饮月面容照得透亮,他眸光也不处处逼人不留余地。
但是有月光。
顾盏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微妙的遗憾。
他对顾家从前的地位风光没有什么留恋,技不如人,倒了就是倒了,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而顾盏的责任是讨回血债,那是身为顾家人的应有之义。
只是顾家游廊从前有最好的月色。
哪怕以宿大小姐的脾气,大约会因为不着调的婚约而迁怒那段月色——
她应该去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