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剑十刚打开袋子倒出里面的东西,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发现是叶凌枫,才松气。
叶凌枫把门合上,看着他做贼心虚的老爸,自己也有些尴尬到蹙眉。
说,“我也想看妈妈写了什么。”
叶剑十嗯了一声,“把门锁上。”
说着继续倒出袋子里的本子。
叶凌枫把门锁好来到他对面坐下,随手捡起笔记本翻开。
里面全是记录一些他的训练数据,小学几年的时间里,在外婆家门外篮球场上的训练都被她记录了下来。
翻开好几本都是。
夹在里面的纸条则是记录叶剑十的每次回家,和待办事项。
也夹着几张叶凌枫跟外婆的合照。
只有一本是她的个人日记,从怀孕开始记录的,时间线最久。
他刚开始看前面的时候,还算好,越是看到后面,心里就越难受,脸上出现了不该是他这个年纪会有的复杂神色。
看到重要的地方,他已经窒息到看不下去,随手将其反扣在客桌上。
叶剑十见状,把手上的笔记本丢开捡过来看。
就光看那一页,他就已经深受打击,再也翻不下去看第二页了。
他只觉得自己很没用,在这个家里一直扮演着一个废人的角色,以为自己的女人一直都很幸福,其实却是他亲手剥夺了她的幸福。
父子两人在过往的痛苦里挣扎半天,连带周遭的空气都被拉扯得扭曲,露出丧气颓废的狰狞。
还没得到解脱,却又被另一轮痛苦辗压得不成人形,连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好半晌,两人默默的将所有的笔记本都装回了袋子里,拉上绳头收口。
见叶剑十痛苦的抓捂半边脸,叶凌枫提起袋子离开,拿回去还给外婆了。
一整夜,两人无眠。
回望前四年,不曾知道坚持了那么久的决定,最终也会变成一个自我折磨的笑话。
自以为是的赎罪,其实却是在加深罪孽。
多么可笑。
虽然心里有了另一种赎罪的方式,但是很清楚的知道,完成它是一种人生挑战。
一夜过去,叶剑十似乎又苍老了许多,胡渣都冒出来了他却没心思打理。
头上的乱发让他看起来像个艰苦维持五官立体的糟老头子。
早餐就喝了几口粥,便到门外吞云吐雾去了。
等所有人散去,叶凌枫才出门外。
他站在叶剑十的身旁,盯着台阶下的仙人掌看。
把自己考虑了一夜的想法跟叶剑十提出来。
“我想完成妈妈的遗愿。”
叶剑十面无表情任由冷风吹,但不难看出他眼里的动容。
空洞了那么久的眼神,似乎也只有在谈起自己心爱的女人时,才会出现神彩和温度。
一脚踩灭半截烟,下定决心似的,终于松口,“给你陆伯伯打电话吧。”
“嗯。”
*
苏战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
炫风俱乐部的球员以及校队球员无一缺席,基本上该出现的人都出现完了。
包括银殊和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奶奶也来到现场。
此前,他已经被苏战的球迷网暴了三天,wb疯涨的数十万粉丝都是专门过来骂他才关注他的。
那些话早就在三天里把他的心都杀得支离破碎了。
他像具活死人一样,垂头站在人群的后面,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任由精神世界向深渊的低谷堕落。
不去看那些凡是经过他身边,都投来谴责目光的人。
他的脸青紫白红交错,比被人痛打过还难看。
他倒是希望刚才那群炫风俱乐部的球员把他打死在现场,那样他就能立地赎罪了。
他不敢看苏战的遗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
头埋得越低,他就越能躲进自己的世界里,不用去接受那个因为愚蠢而害死人的自己。
只是有人猝不及防地将他揪了出来,抵到身后的墙壁上一顿暴揍。
嘴里放着狠话,眼神是杀红了的残忍,只是也没把他打死。
他抱着头扭曲地滑到地上,单薄的身板像片薄纸贴在墙壁上,微微打颤。
他的奶奶边哭边求饶,哭到后面给人跪下来,请他们要她的老命。
而他想哭却没有一滴眼泪。
暴打他的炫风中锋徐沬指着他头顶骂他,“你的命有战哥值钱吗?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他心里的小人在另一个世界接话:是!我的命是没有战哥的值钱!死的应该是我!
但是他脸上的青紫红白已经消失了,变成了惨白色的,那种扭曲过后反弹回来的无血色。
再被踢一脚后,徐沬被战友拉开。
他还能听到徐沬给他放话,轻视他,“这么愚蠢,也配打篮球!”
这让刚刚失去心爱的篮球的他哭了出来。
他冲动地爬起来拨开人群冲出灵堂,把所有人都甩到一边去。
徐沫骂完后也走出门口去消气。
战友怕他冲动过头干出什么事来,都跟在他身边,随时劝阻他。
他点支烟咬嘴上,额头青筋暴起,抱怨道,“你们有没有看到辉烈那死小子的踪影?”
“没有……”
“操!”他气得拿掉烟,“到底在搞什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出现!懂不懂得做人?到底还要不要进战队了!”
“也许他有什么事……”
“放屁!”徐沬暴跳起来,想找个人揍一顿,“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今天再不出现,老子就让他滚蛋!”
“这……听说他很早之前就没回战哥的微信了,说不定是放弃篮球了吧。”
“孬种!”烟头都被他咬烂,淦了一口,斜眉瞪眼,“过了今天,老子让他踏不进炫风俱乐部的门槛!”
几人头疼的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再说话。
葬礼结束,人们也随之陆续散场,苏橙月回到家中已临近傍晚。
今年的冬日比往年冷太多,把院子里的草木都冻枯萎了。
死寂的别墅里是透心凉的刺骨,每走进一寸,就僵掉几层心魂。
屋子里到处回荡着张小姚止不住的哭声,那些听上去凄惨的哭声胡乱撞着四壁家具,击出好几条回声。
两家老人和苏天铭就坐在沙发上出神,张小姚一个人瘫坐在地毯上捶胸痛哭。
苏橙月站在角落的楼梯不上不下,远远看着他们,心绞痛。
以后回家就再也看不到哥哥了,去到学校也是。
以后的球赛也不会再有他的参与,冠军提名更不会出现他的名字。
她也没有哥哥可以叫了。
这个家里,已经被封进冰冻的空间,也许再过不久,她们也会离开这里。
她还是忍不住流泪,边擦着眼泪边上楼。
在哥哥的房间里,他的舍友把他的东西封箱送了过来还没拆,还有他的手机收到了许多信息还没回。
他还没完成的事,他突然中止的比赛,这些,她都需要帮他去做,去跟他的粉丝发声道歉。
今年,他不能再站上冠军台了。
一切都安排好后,苏橙月抱着他的篮球和手机回到自己房间。
一遍遍刷着以前两人的视频,一遍遍的哭肿眼睛。
终于忍不住对着视频里的苏战叫出好几声哥哥,但是不会再得到回应,她也不能再触碰到他了。
一家人又是吃不下晚饭。
生活的节奏严重被打乱,甚至失去方向,不懂该从哪里重新开始。
似乎这个世界被他们隔离了,或者说这个世界把他们一家人抛弃了,导致他们被分割出了宇宙之外,不可阻止的被吸进黑洞。
蓦然惊醒时,才发现天色又已经变黑,房间里已经沉入黑暗。
她害怕之际,跑到阳台去,崩溃的哭起来。
外面又冷又黑,光秃秃的树顶模糊的印在夜色里,清冷得毫无生机,仿佛永远都不能再发芽。
这个逼人的冬天激不起一点温度,直叫人心生绝望,来不及等到春天,便已让人寒心而死。
她真的不知道,该往哪个位置挪动,才能感受到那份温暖。
也许是她的哭声太大了,隔壁家的大门被打开,一个人影走出来在楼下向她这里看上来。
他静静的站在马路中间,仰头看她好一会儿,才往梧桐树那里走去。
远处一盏微弱的路灯把他的影子糊得长长的,随着他走进树底下而消失。
她抹了抹眼泪,仔细瞧去,认出那是叶凌枫,心情稍微平静了点。
她想,他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哭声,被影响心情了。
她记得他在医院的时候就说过,他妈妈死得很惨。
对哥哥的痛心加上对他的一点歉意,她止不住的哭声慢慢变成哭哭停停的,最后就忍住了。
他还在树底下,站在大石头上倚着树干,吹着冬夜的冷风。
那么孤单。
她回到房间披上绒毛长衣,拿出他的外套就往楼下奔。
家里人个个都在伤神,没人理她去哪里,就连苏天铭此刻也懒得理她。
她开了大门直接出去。
叶凌枫往她这边看过来,整个人埋在树影里,唯有双眼是明亮的。
她也站到大石头上,倚在他旁边的树干,给他递他的外套。
说,“好不习惯家里突然少一个人。”
“节哀,”他表面平静的说,“学会麻痹一点情感,能让自己好过些。”
“太想念了,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能再见哥哥一面,听他说话的声音,看他在球场上奔跑。”
她吸吸鼻子,“帮他去买烟,帮忙缝补他被扯破的球衣,放学了带着他的篮球回家……有事没事跟着他到漫河的球场打打球……”
这每一件,回想起来都让人心疼到窒息。
“活着,还是得继续过下去。”叶凌枫的语气充满了无可奈何,带着点厌世,和随意的堕落。
像摇摇欲坠的红日准备落入山海,随时湮灭。
伤心如她,此时也被他影响到了。
“能教教我,怎样把日子继续过下去吗?”
真的好想念哥哥,她觉得她没法正常的吃饭睡觉。
不知道他是怎么放下和走出来的。
“我的方法不适用于你。”
“我想试。”她脑子里一直无法接受事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想去学校,一点也不想去球赛加油助威。”
“我想去找哥哥……”苏橙月吸吸鼻子,眼泪不争气的涌出来。
“我曾经休学近一年。”叶凌枫陷入痛苦回忆。
“我知道。”
“去联系了几个在那段时间痛失儿子的妈妈,把我对妈妈的愧疚分别补偿在她们身上。”
“呃?”苏橙月忍不住抬头看他,“这样也可以吗?”
“嗯,对于当时来说……心里会好过点。”
“那后来呢?”
“有时好像放下了,有时却觉得自己始终都走不出来。”
“怎么可能放得下呢,那是血肉至亲。”
“放不下的,就麻痹自己。”
比如他。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寒气逼人,苏橙月打了个喷嚏,赶紧将双手插进衣兜里。
叶凌枫侧过脸看她一眼。
眼睛鼻子红肿,在不算亮的光线下像是被冻着的样子,连呼出的气都在空中打颤。
“我决定回去打球了。”他说,认真看着她的表情。
她听到打球两字时,灰蒙蒙的眼睛里亮了一下,抬头看他,暂时忘了一些悲伤。
“真的?”
她看进他眼底,两人近距离对视。
四周安静,唯有两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节拍也出奇的一致,又乱又快。
“嗯,”看到她的悲伤被开心的消息暂时压下去,心里莫名感到对她升起怜爱的疼。
想要保护她的欲望也随之迸发而起。
“进炫风,打你哥的位置。”
“……你,接替哥哥的位置出战?”
“嗯。”
“……”苏橙月感动和伤心交错,有点哽咽,“哥哥知道了,会感到欣慰。”
“……”叶凌枫却很沉重,脸上的疼痛化不开,“我四年没打球了。”
“身体是有记忆的,我相信你能做到!”
“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我对篮球的追求发生了心理上的变化,它要求我只许胜不许败。”
他云淡风轻道,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堆积着太大的压力。
“这样打压力会很大的吧?”
虽然不知道他以前为什么决定不打球,现在却突然改变主意复出,但她猜测应该跟他妈妈的死有关。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喔。”苏橙月忽然想到,当漾姐她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应该高兴坏了吧!
以后,会有更多的女生喜欢上他。
还有徐姝茵,她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他。
她想到这,闷闷不乐的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毛拖,喃喃道,“真好,你的复出会使很多人开心雀跃……而我,”
在角落静静看着就好。
气氛忽地转向另一种伤感,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不好了。
也不知道[失去]什么时候才可以停止,未来又在哪里,她真的一点都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以前觉得只要好好学习就可以了,而现在她除了学习,多了贪恋的东西。
在心智不成熟的时期,显得那么的无所适从,对一切变化又那么的难以适应。
可是她没有人生的导师,她只能凭感觉前进。
两人沉默半天,叶凌枫突然问她,“刚才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啊?没说什么啊……”
她视线一接触到他的,急忙闪躲,做贼心虚的低下头去。
“我回去打球的事,还没对外公布。”
“咦?”
“你是除我以外,第三个知道的人。”
喔。那前两个呢?
苏橙月一闪而过的想法也被他捕捉到。
“关于由我来接替你哥的位置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你会是球迷们最能接受的人选,大家也会对这次的决赛重新燃起信心。”
“未必。”
“呃?不是这样吗?就连漾姐都那么的相信你,希望你重回球场,我想大家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
“其实堕落了那么久,我对篮球已经失去了热情,只剩腐烂的灰烬。”
他的眼神无光,灰暗,看不到一丁点的激情澎湃。
她顿时哑语。
确实,目前的他,总给人很沉重的,压抑的感觉,跟几年前在球场上阳光热烈的样子相去甚远,甚至重叠不到一块去。
似乎,他被一座大山给死死压住了,无法奔跑弹跳,因为大山大沉重了。
可是打篮球是需要热情的。
她莫名其妙的心疼了一下。
“可是叶凌枫,我想看你对篮球痴迷的样子,想看到你因为篮球而激情燃烧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这么期待着。”
她一口气说出心里的感受,说完又有点后悔。
因为就两人的关系而言,他打不打球并不关她的事。
她显得有点自作多情了。
不过,却听到他嗯了一声,算是在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