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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玄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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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下,碧水边,两人相对而坐。

“闭上眼睛,记住口诀——静坐敛虑,凝神于虚,如坐高山而视众山众水,如燃天灯而照九幽九昧,心神一静,随息自然……”[1]

莫绛雪说一句,谢清徵在心中跟着默念一句,虽不太明白那些口诀是什么意思,但牢牢记在了心底。

口诀两百来字,莫绛雪口述一遍后,让谢清徵重复一遍。

谢清徵死记硬背,竟真记下了不少,依言背诵一遍后,只错了两三句。

莫绛雪纠正她,让她再背一遍,第二回她不假思索地复述出来,一字不错。

莫绛雪颔首道:“还算聪慧。”

不期然被这冷冰冰的人一夸,谢清徵心花怒放,睁开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莫绛雪目光如冰:“勿动,凝神静气。”

吓得谢清徵连忙又闭上眼。

莫绛雪在旁指引:“深吸气,缓呼气,摒弃杂念……”

谢清徵依言而行,初时心潮起伏,脑海杂念丛生,难以放空,但听得水潭边竹叶沙沙作响,一颗心渐渐沉静下来。

慢慢的,她感觉到有一股清凉的气息从鼻尖涌入,沿着喉咙缓缓下沉到腹部。

腹部微微发热,那股清凉的气息在体内缓缓转动,身体的疲惫感和不适感一点点消散。

渐渐地,四周变得无比安静,她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

这般坐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听见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划破寂静。

她缓缓睁开眼。

旭日初升,潭面波光粼粼。

她站起身来,迎着晨曦,深深吸了一口气。

嗅到了竹叶的清香,更觉耳清目明,身体也好似轻盈了许多,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清爽。

昨日昏昏沉沉魂不守舍的,现在一夜未睡,就这么坐了一夜,却一点也不困不累。

还真是奇妙。

莫绛雪盘腿坐在竹枝上,左手虚虚握拳,掩唇轻咳了一声。

她若无其事般化去掌间的一滩黑血,从竹枝上飘然跃下,交代道:“今天是二月初三,今后你每个月来这里修炼一回,持续一年,不可懈怠。”

谢清徵点点头,又担忧地看着莫绛雪:“你……真的没事吗?”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看上去比昨日更虚弱了些,双眸瞳色浅淡,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的七分病气,倒削弱了身上的三分冷意。

“这附近有大夫吗?我陪你一块去看看大夫,好不好?”

莫绛雪又咳了两声,摇头道:“先送你回厢房。”素色衣纱在风中微动,声音也比昨日轻了许多。

谢清徵本想和她打探一下母亲和温家村的事情,可见了她这幅模样,哪里还敢多言。

别说着说着就咳出一滩血来……

她们回了昨日的那间厢房,莫绛雪留下一句:“你在此稍等。”便先走了。

她走得太快,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谢清徵回忆起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胡思乱想:“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消去我身上的那些毒?代价大不大?真希望她快些好起来……萍水相逢一场,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希望下回见到她时,她已经痊愈了。”

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百无聊赖间,谢清徵抬手摸了摸眉心的朱砂印记。

有母亲留下的一丝灵气……这是不是说明她的母亲也是修仙人士?温家村的那些结界和封印,还有那把天璇剑,难道也是母亲留下的?

正沉思,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白纱蒙面的女子走了进来,冷声道:“姑娘好,我们掌门有请,请随我来。”

那女子目如寒星,身姿绰约,穿着黑白相间的道袍,腰佩长剑和玉箫,看上去也像是一个修仙人士。

这里的修仙人士,都是这般冷若冰霜的吗?

谢清徵一脸迷茫地跟上那女子,去见所谓的掌门。

路上,她和那女子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言简意赅道:“璇玑门。”

璇玑门坐落于东海之上,立于碧波万顷之间。

举目四望,白雾缭绕,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云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鹤唳,高亢洪亮,回荡在群山之间。

群山连绵不绝,或栽古松,或种绿竹,山上细雪纷飞,山顶终年覆雪,是以清幽中透出一股苍茫之气。

谢清徵在破破烂烂的温家村待了许多年,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这等世外仙境。

那白纱蒙面的女子名唤水烟,是璇玑门掌门的首徒,一路上口风甚紧,不多看人一眼,不多说一句话。

偌大的仙府,不闻一丝喧哗之声,静悄悄的,连一道风声都听不见。

她们来到一间庄严的大殿上。

殿内燃着袅袅降真香,座上有一名玉冠道袍的女子,执卷望来,唇边噙有一抹温和的笑意。

那女子秀美中透着三分英气,背负拂尘,身穿一袭黑白相间的道袍,道袍上绣有展翅欲飞的仙鹤。

最奇特的是,她的头发乌黑如墨,两道眉毛却都白得像雪一样。

与她四目相对时,谢清徵心神微微一震。

这个人好眼熟啊,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萧忘情挥退水烟,朝谢清徵走来,温声道:“你这孩子眉清目秀的,讨人喜欢,我昨晚见了你就想收下你,可你出自天枢谢氏一脉,与天枢宗渊源颇深,我不能擅自做主,所以连夜传书给了谢宗主。”

谢清徵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天枢宗?谢氏一脉?还有什么谢宗主?

萧忘情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缓声解释:“你的母亲名为谢浮筠,出身天枢宗,当年也是玄门中闻名遐迩的修士。她与我是故交,她死后,我曾经四处派人寻找你的下落,没想到,被一同封印在了温家村。”

谢清徵将茫然都写在了脸上。

她告诉萧忘情,自己记不清以前的事情,想让萧忘情告诉自己一些有关于母亲和温家村的事。

萧忘情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亦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温家村覆灭、你母亲魂飞魄散之前,村里起过一场瘟疫,或许与蛮荒的魔教有关。这些事情说来话长,现在和你说了,你未必能明白,等你长大些,我再告诉你。”

魂飞魄散……

谢清徵的注意力都被这四个字吸引了去。

她听姑姑说过,心愿未了或怨念极强之人,死后可以化身成鬼,滞留在人间。

她先前还奇怪,为什么温家村的人死后能变成鬼照料她,她的母亲却不能。

竟是连魂魄也不存于世了吗?

箫忘情接着道:“如今天枢宗的谢宗主是你母亲的同门师妹。我昨晚传信与她,和她说了你的情况,她让你今后安心留在璇玑门便可。”

谢清徵虽听得懵懵懂懂,但看见萧忘情温和慈爱的眼神,胸间一热,想到了温家村的姑姑,不由感到一阵温暖。

原来,并非所有的修仙人士,都是那般冷若冰霜。

萧忘情与莫绛雪,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萧忘情与人交谈时常常未语先笑,十分和蔼可亲,对她尤为温和关切。

她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便渐渐平静下来。

*

入门那天,箫忘情将一枚写有她名字的腰牌交到她手上,正色道:“徵儿,你虽是故人之女,但入我门下,不论出身贵贱,不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对待,我对你不会有任何偏私,你且随你的师姐去外门,从外门历练起。”

谢清徵应声称是。

萧忘情又叮嘱她:“你的身世十分复杂,背后牵涉到天枢宗,璇玑门中知晓你来历的人不多,旁人若问起你的身世,你不可多言,以免旁生枝节。明白吗?”

她点头道:“清徵明白。”

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旁生枝节?难道她的身世不太光彩吗?

转念一想,有个地方能收留她就不错了,寄人篱下,还是表现得听话懂事一些吧。

萧忘情微笑道:“好孩子,今后要勤勉修炼,莫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她招来了一位师姐。

谢清徵拿上腰牌,跟着那名师姐去往外门。

那师姐相貌秀气,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腰别一管玉箫,走在前面,语带笑意:“师妹好,我叫闵鹤,是掌门座下的二弟子,负责入门的新人,璇玑门共有门徒五千人,你是第五千零一名。”

“师姐好,我叫谢清徵。”

闵鹤:“清徵……这名字倒与我们璇玑门有缘。清徵师妹,你随我来,我带你去未名峰。”

谢清徵习惯先记别人的声音,再记别人的相貌。

闵鹤师姐的容貌并不算惊艳,但她的声音既甜又柔,听在耳中,令人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谢清徵跟在她身后,一路上走过亭台栈道。

门派中巡逻守卫的修士,皆穿绣有仙鹤的黑白色长袍,除了佩剑以外,有的人腰间别着短笛,有的人背着七弦琴,有的人抱着箜篌……

谢清徵低头看了看身上缝了许多补丁的衣裳,感觉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那些仙气飘飘的修士看到她时,眼中却不带异样之色,只是微微笑一下,平淡地颔首致意。

她不知该如何回礼,也只是笑一笑。

闵鹤介绍道:“我们璇玑门由天璇、天玑、瑶光三派合并而成,‘璇玑’是各取天璇、天玑的一个字,门派服饰则是保留了瑶光派黑白色的传统。”

“修真界宗派林立,与我们璇玑门渊源最深的,当属天枢宗、天权山庄、玉衡宫、开阳派。我们五大派一脉同生,八百年前都是一个祖师,虽然现在修炼方式各有不同,但都是以剑入道,以道教为宗,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我们门派乐修居多,清徵师妹,一年后你若通过内门考核,就可以选一种乐器作为你的本命法宝。”

谢清徵忽然想起莫绛雪的武器是箫和琴,昏睡中,也曾听见过她和萧掌门交流,不知道,她在璇玑门哪里?

“掌门和副掌门住在紫霄峰,掌门主管门派大小事务,裴副掌门身体不好,比较少过问门中事,其他金、青、赤、蓝四位长老各管一峰,外门未拜师的住在未名峰。”

闵鹤在前面走着,心里嘀咕,身后的小姑娘,声音听上去温温软软的,很是乖巧的模样,看上去虽非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却也透着一股不染尘埃的纯净,但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没有半点修为不说,还淤积了不少的鬼气。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掌门经常捡小孩回来,有时从颠沛流离的难民堆里捡一个,有时从没落的公侯世族家捡一个,这小姑娘大概也是从哪个难民堆或是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吧……

闵鹤琢磨片刻,道:“未名峰中有天、地、玄、黄四个班,都是今年刚收入门的,但前面几个仙班的学生大多是自小得遇仙缘,修炼着来的。清徵师妹,你刚入门,没有修为基础,跟不上前面几个班的进度,先在黄字班学习入门知识,可好?”

谢清徵轻声道:“一切听从师姐安排。”

闵鹤道:“不管在哪,修行即修心,主要还是靠个人。我们璇玑门是修真界最不看重出身的门派,主张有教无类,道法平等。不像他们天枢宗,除非天资极高,要不然只收名门世家、王族公侯出身的。那些富贵子弟啊,到了修真界也总是高人一等的模样,就和她们的宗主一样,哎哟——不说了。”

闵鹤想到“谨言慎行”的门规,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笑道:“师妹,等你后面基础上来了,我会看情况把你调到前面几个班去。”

谢清徵道:“好的,谢谢师姐。”

她心想:这位闵鹤师姐,与先前那位白纱蒙面的水烟师姐,都是掌门的高徒,性格却截然相反,一个热情开朗,一个谨言慎行。

闵鹤:“没事的时候呢,你可以去各峰逛逛,当然,只能在山底下。各峰山腰以上都设有结界,没有内门弟子的接引,外门弟子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修为境界不够的话,也很难抵御山上的寒气。”

“我们门派还有位客卿长老,住在缥缈峰的十里梅林。她一个人住,喜欢清静,不喜欢被打扰,整座山峰都有结界,千万不要靠近,否则会被结界弹飞出去。眼下,只有掌门和裴副掌门,每个月会去找她煮茶论道、弹琴对弈,我呢,偶尔会跟着一块去,帮她们取梅花上的雪水煮茶。”

谢清徵点点头,嘴上道:“好的,多谢师姐提醒。”

心中却想:梅花上的雪水喝了会不会拉肚子呢……缥缈峰,听着有些耳熟啊……

等等,缥缈峰!碧水寒潭!不正是她昨晚打坐的地方吗?难道莫绛雪是——

谢清徵陡然拔高了音量:“师姐,那位客卿长老叫什么?”

闵鹤回过头看了谢清徵一眼,似乎有些讶异。

谢清徵自觉失态,耳根一阵发烫,小声解释道:“我在想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长老一词,听着像是一个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莫绛雪看上去只比她大三四岁,已经是一派长老了吗?

闵鹤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会认识本派的客卿长老,微笑道:“客卿长老名叫莫绛雪,是蓬莱仙山的隐修,一年前入世,于红尘中四方游历、快意任侠,曾以一张九霄琴、一管流霜箫,一日内连败九十七位金丹期高手,扬名天下。修真界中认识她的人不多,知道她的人倒不少。”

果然是她!

闵鹤似是极喜欢莫绛雪,滔滔不绝道:“我们的莫长老修为高深莫测,大伙都说她是「玉魄冰魂,琴心剑胆」,还赠了她一个雅号‘云韶流霜’。”

“云韶呢,是说她琴弹得好,听上去像是天宫的韶乐;流霜,是指她的佩箫,也是指她那个人,冷得像月光、像霜雪。”

谢清徵问:“师姐,我在外门能经常看到莫长老吗?”

闵鹤摇头道:“莫长老性子孤僻,喜欢一个人在缥缈峰弹琴,不怎么出来闲逛,能不能在门派里遇见她,就看缘分了。不过师妹啊,我可以教你怎么一眼认出她。”

谢清徵:“嗯……”

或许不必。

她们已经见过面了……还同床共枕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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