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西昌县,今江西泰和地区。
注2:都亭,都邑中的传舍,供驿长、驿夫以及往来官吏休息食宿之地,相当于邮局和官方旅舍。
酒过三巡,上首的周处举起酒爵为顾荣等人践行,又问燕萧接下来的行程。
阳羡城真是多一刻也呆不得了!谢苒赶紧给师兄递眼色,师兄于是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们,我们明日也要出城了。”
“燕兄弟下一程预备往哪里去?”周处追问。
谢苒忙插话:“我们打算去濡须口。”
“恰是同路呢,顾大哥,可否请燕大哥三人与我们同船前往芜湖?”纪瞻心中欢喜。
一旁的张翰眯了眯眼睛,怀疑两个小家伙是串通好了的。
顾荣微笑:“有何不可,燕公子意下如何?”
谢苒继续给燕萧打眼色。他只得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启程时,在码头处,燕师兄无不遗憾地指着城南一处山丘,道:“昨天我听说城外有个善卷洞景致很是稀奇,可惜来不及去看看。”
谢苒回头望了一眼远处隐隐约约显现出轮廓的山体,仿佛有人在耳边呼唤。她吓了一跳,敲了敲脑袋,匆匆上船而去。
离开阳羡后,顾家大船沿着中江水,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芜湖。
到达芜湖城的当天下午,谢苒独自来到大江边。
听何叔叔说,师父是在芜湖城外的江边上捡到的她。阿苒出神地盯着滔滔水面,一时思绪万千。
时金乌将坠,江水洋洋东去,远处江滩上,五六个孩童聚在一块,发出阵阵欢笑声。少时,有人走背后走了过来,和谢苒并肩而立。
“阿瞻怎么来了?”谢苒诧异地扭过头。
顺着谢苒适才注目之处远眺,纪瞻回到:“燕大哥说你来了此处,我也想来看看。没想到城外滩涂这般广阔,令人心胸顿开。”
“不知这些挖掘河蚌的是谁家孩子。”谢苒向前走了几步,想把满身覆盖淤泥的小童们看的更清楚些。
“听说是守境士兵的儿女。他们的父亲远在百千里外戍边征伐,他们的母亲也需辛勤劳作,方能供养家人。”纪瞻略作思索,得出了结论。
幼时家中固然困窘,毕竟饿不到阿苒一个小姑娘头上。稍微长大几岁后,大哥哥又封了侯,一家更是吃穿不愁。纪瞻述说的事实是谢苒不曾了解的。她点了点头,心情更为沉重了。
纪瞻见状,说:“与你讲段不久前在京城发生的轶闻吧。”
吴国以草创不过数十年,朝廷与地方之间的信用不甚牢靠,边防守将的妻子儿女一般需要作为人质留在京城。每天有十几个这样的孩童在一起玩耍。
几个月前,有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六七岁小孩忽然来到孩子们中间。孩子们没有一个认识他的,问他:“你是谁家儿郎,今天突然跑过来?”
小孩顾左右而言他:“看见你们成群结队地玩耍,所以我才来了”。
孩子们仔细地打量他,只见他眼有光芒,向外射出。孩子们都怕他,又反复追问他的来历。
那孩子答说:“你们怕我吗?我不是人,而是荧惑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三国归于司马。”
孩子们大吃一惊,有的跑去告诉了大人,大人便赶去看他。
那孩子许是不怎么乐意,说:“我抛下你们走啦!”纵身一跳,马上消失了。抬头搜寻,只见他像拖着一匹素绢上了天,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谢苒咂了咂舌:“简直像个鬼故事嘛,阿瞻,你莫要吓我。”
纪瞻嘿嘿一笑:“只我便是故事中那小孩。”
谢苒一下毛骨悚然,指着他到:“忒大一人,没个正形。”倒将心中些许忧愁散了个干净。
回去的路上,他们兴致盎然地讨论起这几年江左流行的谶言。最后谢苒说:“你一个读儒家经书之人,还学这些东西啊。”
纪瞻一本正经地到:“博采其辞,乃择可观。史书中从不缺少各样‘荧惑’之兆,用意万变不离其宗,想也知道,当是北朝散播的悖言乱辞。”
谢苒大不以为然,欲要出言反驳,临了想起郁师姐的叮嘱,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这一日,听闻吴县才俊顾荣和张翰到访鸠兹城,城中年轻士族陆续前来相见,城西馆驿一时宾客如云。
晚饭前,顾荣派人前来相请。燕萧难得严肃一回,犹豫地进了屋内,对两个师妹说:“我原想着,这两日已是叨扰了顾公子,咱们在房中用些餐食便是。”
邬莲点头到:“师兄说的在理,何况今日他们有许多宾客,我们过去更不合适了。”
谢苒对这事并不在意,燕萧就出去辞谢了邀请。不一会儿功夫,那仆人再度出现在走廊上,仍旧道:“顾公子请三位不必客气,只是一顿便饭。”
哪门子的便饭需要动用六畜?燕萧暗想,又出门作了推辞,回到房内和两个小姑娘说:“应该不会有第三次了吧?”
一刻钟后,叩门声响起,燕萧无奈地开了门,“你们……”
但见门口三四个仆从都捧了食盒向他行礼,为首的正是请过他们两回的那名仆人,口中说:“纪公子请奴婢们给三位送晚膳。”一副锲而不舍之态。
燕师兄别它法,指挥他们将东西放下,嘟哝了句“这下我们失礼了。”
邬莲只觉十分有趣,问谢苒:纪公子究竟是她什么人?
“都说过了,是亲戚呀,他是我大嫂嫂的表弟。”
“师妹如何不早说,那你去作客不要紧的,快去吧,记得替我们谢过三位公子。”邬师姐笑了起来。
谢苒一头雾水地被推出了房间。
酉时中,她跟着仆人到达另一处院落。院中灯火通明,筵席尚未开始,青年士人们扎堆站在一起谈论着老庄之道,以及一个名为嵇康的人的死讯。
魏国从前的文皇帝曹丕重视文士,提出过“邺中七子”的说法,到他的孙子在位时又出现了七个崇尚“竹林之游”的人,都是淡泊名利、文辞俱佳的才子。司马家族崛起后,每每杀戮异己,这七人中,嵇康尤不愿为司马氏所用,于是司马昭借口嵇康牵连政局,把他投入监牢,并于不久后将其杀害。有识之士都为嵇叔夜的死感到痛心。
哪个皇帝不这样?魏国的武皇帝杀了杨修,吴国的大皇帝也杀了许多不听话的士人,汉国的刘皇帝倒是不乱杀人,可他打西陵的时候毁了多少人呐。士人们固然不该死,兵卒们就活该送命么?谢苒在人群中找到纪瞻,和他说了自己心中所想。
纪瞻说:“你的想法不无道理。既然要求臣子竭尽忠诚,那君王也理应对臣工百姓施加爱护,如若不然,朝廷是不会稳固的。孟夫子在《离娄篇》中说,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手足,臣下看待君主就如同腹心,君主看待臣下如同犬马,臣下看待君主就如同路人,君主看待臣下如同泥土草芥,臣下看待君主就如同仇敌。”
谢苒惊呼:“孟夫子果然大贤,太懂我了。”
另一边,张翰偶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不由对两个娃娃刮目相看。
过了两天,纪瞻来到谢苒的屋前与她道别,一脸肃然地到:“早前已答应家母,将在这两日返回建业,是时候告辞了。”
谢苒好笑:“得啦,你有事自先回,有机会我上你家玩儿去,或者你哪天计划往乌程去,记得提前给我写信。”她早盘算好了,等年后出了师,定要央求师父带自己去一趟京都。
两拨人分别后,谢苒三人徒步向西南出发,游览了濡须口。
濡须水自北往南注入大江,携带的沙土在江中心淤积形成了中洲,中洲北岸即是有名的濡须坞。谢苒查看了四周地形,忧虑地到:“常常听说江水是北朝人南征的天堑,但只要时机合适,有足够的大船顺流而下,沿江的堡垒一样能被攻破啊。”
她说完这番话,三个半大孩子不约而同转身向江水西来的方向望去。
他们将要返回住处时,遇到一行人扶棺出城埋葬。队伍前方的寡妇神情悲痛,路人则议论纷纷。
燕师兄向他们询问原因,有人告诉他,这家人的主君前往庐陵公干,不料被强盗杀死,连尸体都没能找到。也有人说那人是被鬼怪所害,言语中流露出恐惧。
燕萧听得大皱其眉,对两位师妹说:“此事我们不能不管。”
忆及东海黄公擒拿妖邪的英姿,谢苒眼睛也不眨地说:“师兄说的对,所谓下山历练,合该我们降妖除魔、干出一番大事业!”
邬莲亦是有些心动。下山月余来,他们四处游玩,未有半分功勋,再如此下去,被大师姐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很失望。
第二天,他们找到寡妇家打听了细节,当天就决定往西昌(注1)出发。路上的旅客听说他们要去西昌,都劝他们不要去:那座城池正在发生奇怪的事,搞不好要丢掉性命。
秋九月,谢苒一行到达庐陵郡治西昌,专门去打听闹鬼的所在。有个官员打扮的人说:“发生怪异事之事的便是我县都亭(注2)的亭舍,奉劝你们不要靠近,现在谁住谁倒楣。”
三人来到位于城北的都亭门口,这是一处有些年头的院落,大门洞开,院子后方的阿阁还破了几扇窗,风一吹,发出阵阵呜声。
此时恰有位穿着小吏服饰的矮壮男子挎着刀站在门前,一个侍从服色的老头在与他对话,看模样,好似在劝阻他。燕萧上前攀谈,那小吏自我介绍来自丹阳,名为汤应。
谢苒也走上前,问燕萧:“师兄,是这里吗?”
打量一番面前几个稚气未脱的小家伙,名叫汤应的人促狭一笑:“哪来的小孩敢称捉鬼,快家去吧。”
燕萧不服气,“我们是浮玉山太元馆的。”
汤应“啧”一声,手扶腰刀挺起肚皮横在门前:“一向只知峨眉山,西山(青城山),没听过什么浮玉山。你们快走出些!”
三人眼睁睁看着汤应大摇大摆走进屋,砰地关了大门。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嘿,当真有上赶着送死的。”老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看留在原地的谢苒三人,摇着头自去了。
燕萧讪讪摸了摸鼻尖,谢苒扯他到一边:“那大叔不让进,我们先到别处去吧。”
此时天时已晚,他们在都亭对面找个空置的民房住了下来,三个人轮流守了一晚上。
子夜前后,邬师姐把谢苒和燕萧叫醒:“对面有人来了。”
街上马铃阵阵,有人敲开对面屋子的门走了进去。燕萧睡眼惺忪地扒开窗户缝望了一眼:“正门直接进去?这鬼忒大胆了吧。”
谢苒摇头:“不像。”
果然,不到两刻钟,那叫门之人走了出来,牵着马离开了。
不多时候,又有一人急匆匆走了来,把对面的大门敲得哐哐直响。
“来了来了。”燕萧急忙坐直身子,紧紧攥住手中短刀。
没想到过了一刻钟功夫,来人复又走出门离开了,确凿是个送信人无疑。三人守在窗前等啊等,直等到天边大亮,汤应伸着懒腰走出门买早食,依然没有任何异动。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师兄妹三个又困又饿,心中倍感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