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中黄门,汉宦者名。秦汉时,宫门多油漆成黄色,故称黄门。《汉书·百官公卿表》颜师古注:“中黄门,奄人居禁中在黄门之内给事者也。”
暮色降临到建业城的上方,神龙殿前的广场四周点燃了照明的火盆。伴随着鼓乐齐奏,一年一度的大傩典礼正式拉开帷幕。位列皇帝正前方的主舞者头戴面具,身披熊皮,手持戈矛和盾牌,扮演驱邪之神方相氏,又有一百二十名头戴红头帻、身穿皂青衣、手持大兆鼓的少年在广场后部整装列队,做为侲子配合方相氏。
酉时中,黄门令上前奏曰:侲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注1)唱,侲子和声,到:……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汝躯,拉汝干,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号令,方相氏率领十二人扮成的野兽与一百二十名侲子在广场当中分散开。众人围绕着场地中心的篝火,一面击鼓而行,一面手持桃弓苇矢做出除却灾疾恶鬼的动作,有序地来回奔走呼喊,象征着逐疫出宫门,其场面蔚为壮观。
“真好看!我是第一回见着这许多人跳大傩呢。幸好姑姑同意让我们来了。”何玥忍不住发出阵阵赞叹,语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广场上烟熏火燎,风中飘着一股浓浓的油味,谢苒的头愈发痛了,经过一番左顾右盼后,确定无人注意到自己,谢苒悄悄后退了几步,打算提前溜回西殿歇息。
她正欲转身,忽然发现侲子中间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呀,阿瞻。”
纪瞻的祖父去年过世,他守孝期满,刚刚回到城中,被选中作为侲子。此刻他双唇紧抿,神情专注地跟随着领舞者踏出步伐,双眼倒映着火光,星辰幻影一般。
谢苒改变了主意,慢慢返回何玥旁边站定。
半个时辰后,典礼顺利结束,皇帝示意众人退去,被抬上了神龙殿。与此同时,驺骑传炬出公车门,五营骑士接力传火弃于护城河水中,象征着积攒一年的疾病与灾祸将随水流去。
人群散去,长裙曳地的孙宁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一手拉着谢苒,一手拉着何玥,微笑着说:“两位阿姊已经见过了呀。”
被加诸一场莫须有的亲事后,谢苒能够感受到孙宁的成长:幼时的骄矜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与平和。
不一会儿功夫,注意到丹阳公主的现身,有几家未来得及离去的贵女凑上来搭话,谢苒借机脱身直奔神龙殿,因为她发现阿瞻和其他一些人被领去了殿上。
今夜谢苒胸中气短,体力不如寻常,故而待她气喘吁吁登上殿前高台,少年们早已进入殿内。有侍卫举起兵器拦住了谢苒,瞟见少女昂贵的服饰,很是客气地请谢苒离去,因太初宫正殿一贯不许无干人等逗留。
此时正好有个黄门走过,谢苒叫住他:
“高通。”
高通是近来大哥哥跟前得眼的内侍,人很机灵,谢苒挺喜欢他。
她向高通声称是来见皇帝的。小黄门深知陛下对眼前这位谢小姐的看重不亚于丹阳公主,忙殷勤地将她引至西侧殿的后门处,自回殿向皇帝禀报。
“她没说什么事?”孙皓心中诧异,对高通说:“一会让谢小姐进殿内等着。”
作为皇帝,孙皓今夜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侲子中有一大半是朝内臣工家中子弟,内府选出当中十二人在神龙殿西侧殿接受召见,其中就有何太后的两个侄子。少年们或是欣喜,或是激动,轮流接受了皇帝的好言嘉许,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手捧方相氏面罩的领舞者。那是一个身材中等的黄门,他手中的装饰青面红唇,露着四颗大獠牙,望之甚是可怖。
慰劳即,孙皓转身向屏风后方走去,小黄门高通见机招手示意谢苒上前。
夜风凛凛,帷幕摇曳,这一刻陡然生变。
先前已走到殿门口的领舞者突然甩开面具,猛地转身扑过来,手中高举一柄炫人目的雪白短刀。几乎同时,谢苒本能迎上前,情急之下,她抽出束发的金笄大力掷向青年,被躲了开,见势不对,她高高跃起,缘侧边殿柱猱身而上,即刻凭借下落之力合身扑了上去。
“昏君,速速受死!”黄门喝到,刀光过处,皇帝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啊!”
伴随着一阵猛烈的金戈之声,意图行刺的黄门横倒在地,一枚玉簪从左至右穿透此人脖颈。鲜血迅速在他头边汇集。
羽林侍卫涌入时,刺客已然断了气息。
“封锁消息,不要声张。”皇帝对呆若木鸡的内侍吩咐到,反身快步向退后站在柱角的谢苒走过去。
“阿苒,你还好吗?”
搏斗中,谢苒遗失了外袍,仅穿着一件单衣。此时她手扶着殿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张了张嘴,尚不及答话,先“哇”地吐了出来。
孙皓一惊,上前扶住了谢苒,只见少女抬起惨白的一张脸,突然说:“大哥哥,我背上、背上好难受。”
她双手五指鲜血淋漓,沾满了皇帝赤色朝服。孙皓定了定神,扳过她的身子一看,立刻心中大痛:女孩儿单薄的脊背上,赫然插着那柄凶器!
次日大祭时,距离皇帝最近的新任丞相察觉到了不对劲。皇帝的面色一如往常,但眼中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怨毒之色,刺得万丞相全身发痛。
匆匆结束仪式回到寝宫,孙皓召来值守的太医令:“如何了?”
年过六旬的太医令被青年皇帝的一瞥吓得手脚发软:“回,回禀陛下,这……谢小姐有所好转。”
孙皓直视着幔帐内的伤者,道:“朕要的不是好转,是痊愈,懂?做不到的话,你知道你的下场。”
紧接着他又传召了自己的亲信。今日凌晨,他指派身边的宦官詹廉和羊度两人查访此事。詹廉道:“启禀陛下,那刺客乃入宫八年的老人,往年冬至多是他领舞,未出过差池。”羊度也说这黄门一直安分守己,没有任何的不妥。
“下去吧。”孙皓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抚摸着脚边的郝将军。老迈的白狗颤巍巍地抬起头,把鼻头拱在主人的手心,发出“呜——”一声低吠。
不久,黄门高通走了进来:“陛下,人已带到。”
昨夜,十二名在场的侲子都被扣留在宫中。一夜的惊吓后,绝大多数人显得萎靡不振。其中一个侲子少年,生的剑眉星目,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孙皓多看了他一眼:“你来。”
“参见陛下。”少年向前一步。
孙皓瞟了他一眼:“陆抗家的?”
少年正是镇军大将军陆抗次子陆景。接着孙皓的目光转向他身边另一个小少年:“阿瞻也在。”
被点到名的纪瞻出列施礼:“参见陛下。”
纪家二公子虽不知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单看殿中众人脸色,多少也能推断出事态的严重性。此刻,他的脑内闪过祖父生前与父亲的一次争吵。
今上即位,对纪家多有褒扬。去年,父亲希望次子明年到宫中入侍中,祖父却坚持要送纪瞻去广陵继续进学。父亲不理解,说这样一来,阿瞻的前程怎么办?
父亲曾是废太子东宫宾客,兄长纪孚亦因父亲当年仕废太子的功勋,特降封为都亭侯。
“纪家第三代,有一个出仕,足够了。”当时祖父说到。
这一回,如果不是皇后阿姐一定要自己做侲子,纪瞻必是不会进宫的。
另一边,孙皓举目望去,眼前这些男孩儿,个个是股肱重臣家族子弟,由不得他孙皓不起疑:其中哪些是无辜之人,哪些又是昨夜那刺客的帮凶?
这是要叫他君臣离心呐,幕后主谋之人,委实好成算。
“明日一早,送他们出宫。”他站了起来,向身边的宦官吩咐到。既然是出于刻意安排,那么这些男孩的身上即便查出了问题,也未必是真。
待众人退去,皇帝忽地发出一声笑:“呵,好一招鱼目混珠,好得很。”只可惜,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孙元宗,不在乎这吴国朝堂任何一人!
这一夜,滕皇后因挂心阿弟安危,亲往临海殿求见。
“张、王两美人有否伴驾?”滕芳兰身边的尚宫开口询问殿前宦官。张美人是张步的二女儿,有绝色美名,王美人是故王夫人的侄孙,也是陛下的表妹,皆是陛下新宠。
宦官面露踌躇:“小人一直在殿前,不曾见得两位贵人。”
女官继续说到:“进去报一声,说皇后陛下来了。”
“适才,适才陛下说谁也不见,不许通传。皇后陛下就别为难小人了。”小宦官扑通跪了下去。
滕芳兰面上平静,沉着一颗心返回了寝殿。
又过了一天,苏修西得知爱徒出事,跛着一条腿进宫来。当夜,她不顾皇帝的阻拦,硬是将谢苒接回了家中。
腊祭庆典后,是月,宫内以苇戟、桃杖等赐朝臣,又立土牛六头于城外丑地,以送大寒。新年过后,下诏以陆凯为左丞相,万彧为右丞相,始分两丞相。
谢苒伤极重,在昏睡中过了整个新年,直到四、五月间,方勉强能起身。太后何芸派人去谢府慰问,回去才知道使者压根没见着谢苒的面。
对于苏修西这女人的自恃,何芸心中十分不悦,但她不肯在女儿丹阳公主面前表现出来,说了些“你谢妹妹好多了”一类的场面话,将阿宁打发了出去。
过不些天,一大早,何太后的耳目来报说,陛下又微服去了谢府。
自打年前谢苒救驾立下功,儿子的一颗心就飞去城南,三不五时的往大长干跑。何芸顿时发出冷笑:“在这儿等着呢。”
早在谢苒推辞公主封号之初,何芸便嗅到了一丝不寻常:那苏氏对皇帝得位,据说有些裨益,谢氏求封公主是拿大了些,一个县主乃至翁主还是说得过去的。哪想这对师徒口口声声不求别赐,想来所图甚大。这不,竟谋起儿子身边的位置来了。
升平宫内,何芸张开一双杏眼,瞧着自己的亲信:“山阴谢氏那里,陛下的人还在么?”
“前儿才来报过,说是要记在扬威将军谢崇名下。”亲信答到。
这就是了。儿子的心思,一猜就能猜着。倘陛下真像自己说的,拿谢苒当自个儿妹妹疼爱,那么借着这回救驾之功赐封为宗室,连姓一并都改了,岂不正好?偏遮遮掩掩要给那小姑娘寻个显赫出身,无非是动了旁的心思。
思及此,何芸向亲信略勾了勾手,如是这般交代了一番。
这天下午,城南谢府内,苏修西正侍弄花草,忽有下人报说隔壁何府投了拜帖。
“可写明了谁人之贴?”苏修西问。
“禀夫人,写的是溧阳侯何蒋次女。”
于是苏修西故意高声地向室内叫说:“阿苒,你瑛表姐说明儿来看你,你见是不见?”
谢苒虽然跟着大哥哥称呼何家人,其实很明白何家不把自己当做一回事,也就表姐何瑛等几个小辈对她较为友善。她扶着窗框慢慢转出后堂,“既是瑛姐姐,那便见一见吧。”
“也好,叫他们瞧瞧清楚,少拿一副小人心肝揣测咱们谢府人。”苏修西哼了声,“怕只怕这回,来者不善呐。”
师父眼光毒辣,烛照数计,谢苒有心反驳,毕竟无法自欺,抚摸着胸口的麒麟玉佩,一时愁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