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回到码头。此时朱雀航被官府带人团团围了起来,所有摆渡船一概停航。上月河中浮桥遭大水冲坏,将将修好一半,朱雀航这一封,要回城南只能绕道城东,半夜都到不了家。
人群越聚越多,有几个人衣裳齐整的男人发起了牢骚:“无缘无故封航,大晚上的,咱有老有小,都不用回家吗?”又有妇人一边将怀中孩子头上黏的稻谷粒摘去,一边连声附和:“正是这个理,先头百戏不让看,后头有家不让回,叫人怎生是好?”
正没奈何,官差中忽而有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谢苒视野内,那人锦衣华服,神气活现地被士兵簇拥着,正是何府三公子何都。陆晏也看到了他,上前与之说起话来,不一会儿两人把目光投向谢苒所站的位置,谢苒本能地掩住怀中弓箭,扶着帽檐侧身避开了何都的视线。
何都瞧了几眼谢苒,但没能认出她来,随后故作姿态地对陆晏说:“大公子想从此处渡河,今夜怕是不能了。”说着摊开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好像这朱雀航不你带兵封了似的。谢苒心中冷笑不止。
一旁陆晏面露难色,返回谢苒身边低声到:“为了抓贼人,也是没办法。翁主,我现在让人借一辆马车过来,我们从城东绕回去,行吗?”
暂时只好如此了。谢苒点头表示同意,两人预备离开,谁知那何都忽然满脸挂笑走上前来:“陆公子有家眷在,走远路岂不要受累?依在下看,不如两位往上游多行几步,在下一会让人在小码头备船送你们。”
谢苒不愿承这个情,但相比之下她更不愿开口被何都认出来,遂侧身扯了扯陆晏的衣袖。没想到陆晏沉吟片刻后,极为客气地应到:“那就麻烦何公子了。”
待走出百步开外,他向谢苒解释说:“城中不稳,最重要的是你安全到家,旁的俱是小节,不必在意。”
谢苒不语。陆晏只得接着说:“我看出你不喜欢那何公子,好在他并未将你认出,权当是我用了这个人情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苒不好再反对,默默点了点头。
向东走出两里地,旷野中一轮弯月照亮了草丛中的小径,小路蜿蜒伸向一处简陋的木栈码头,一艘小船正静静停在那里。有一男一女抱着一小娃在码头上观望着,谢苒等人走过去,恰好听到船夫对他们说:“这里是官家船,你们要过河,到别处去。”
男人低下头,扶着妻儿默默走开了。小孩儿俯在妇人肩头睡的很熟,头上沾着许多稻粒。
谢苒脑中乱哄哄的,始终感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过到河对岸后,她忍不住问身边人:“不知宫门前的百戏演了些什么?”
陆晏一怔,眼中满是疑问,不明白谢苒缘何提起这样一个话题。谢苒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你有没有发现,刚才城北走回来的很多人头上都落了稻粒,我想,那是因为秋收将至,百戏开始前会抛洒稻谷祈求丰收。”
她说到这里,猛停下脚步抽身往岸边走,边走边向着船夫大叫:“船家回来!”
船夫刚刚离开河岸不远,闻声一头雾水地划回岸边,毕恭毕敬地问:“贵人是落了东西在船上吗?”
“我们回去。”谢苒冲陆晏说:“刚才我们碰到的那一家人,有古怪。照理一个做娘亲的怎会让她的孩子顶着满头谷壳一个晚上呢,她不怕扎到孩子吗?”
陆晏双眸一亮:“你指的是?”
“我不敢肯定,只是一种感觉。”
他们下了船匆匆回到河岸处,来人早已经走的远了。陆晏立即命四名侍从分散开进行搜寻。不一刻钟功夫,东北方向天空有人射出一只响箭。谢苒两人急忙赶了过去。
风声大哗,白日的热意全然散去。玉钩遥挂天际,幽兰夜色中,两个踽踽而行的黑点出现在沙滩尽头。
“前面的人站住!”陆家下人高声叫到。
听到喊声,六七十步开外的两个黑影顿了一顿,抱着小孩撒开腿狂奔起来,看势头竟不管不顾往河中央冲去。谢苒见情况不妙,丢开帷帽奔向一处土坡站定,顺势取下肩上长弓。士兵使用的角弓略显笨拙,她多花了两分力气把住弓柄,掂弓搭箭,双眼微微眯起。
“走一个。”她默念到,眨眼功夫,稍微高一点的人影应声而倒。
陆家一名侍卫发出一声低呼,急急奔向目标。
“小心。”陆晏在后嘱咐他的侍卫,谢苒偏过头,余光正觑到他放下张弓的双手。
从最初的十枝到后来的一百枝,十二年来的每个清晨,她练习射术风雨无阻,箭无虚发。难道被陆晏抢了先?谢苒不信,也跑了上去。
逃跑的中年男子被一枚长箭贯穿了肩头,躺在地上痛叫不断。女人也摔倒在地,正由一名男仆拖起身。
“月阿姐,我要我的月阿姐。呜呜呜。”落了单的小孩儿从睡梦中惊醒,尖声哭叫起来,双手乱挥乱舞,明显受到了极大惊吓。
男孩穿着粗布衣裳,小脸黝黑,十足一副乡下娃装扮。难道是他们弄错了?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谢苒带着疑问小心翼翼地靠近男孩,蹲身握住他的手,借势将孩子的衣袖撸了起来。万幸人贩虽然给他换了全套外衣,匆忙间到底来不及换掉绸制里衣。
谢苒再次费力地捉住了男孩双手:“小弟弟,你月阿姐在家等你呢,咱们这就回去。”
男孩不理会,扭头朝着妇人直叫:“坏人,坏人,把月阿姐还我!”
听到男孩的叫喊,陆晏双目如电,射向披头散发掩面哭泣的妇人,厉声到:“你们是不是还拐了其他人?”
“我们大公子问你们话,快说!”孔武有力的陆家侍从走上前,毫不客气地伸手握住箭枝拧了几拧,地上的中年男子登时哀嚎不已,“我说,我说……”
他们随后押着一男一女回到小码头,按照指明的位置仔细搜寻起来。好半晌,终于有侍从发现草堆里卧着一人,大家连忙举起灯笼上前查看。
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女昏倒在地人事不知,眉眼是谢苒所熟悉的。见谢苒神色有异,陆晏不由问了一句:“翁主,怎么了?”
谢苒面呈为难之色,解下外披蹲身给少女盖上。陆晏恍然,连忙命仆从回避。
早在男孩叫嚷“月阿姐”时她隐隐就有了一丝预感。何家对外声称走失的是孩子,可见不愿被人知晓何玥也失踪了。
接到陆家下人报信,小半时辰后,几队官兵陆续赶来,何都也出现了。他一言不发地抱起何玥送入马车,原先的得意之色消失殆尽,一双桃花眼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一直到人群散净,陆晏重新陪着阿苒走回小码头,谢苒方向陆晏解释到:“那姑娘是何家一位小姐,我认得她。”
“我猜到了,好在人没事。”陆晏微笑,顿了顿,又认真地说:“刚刚那一箭,放的很漂亮。”
谢苒抿着嘴笑了起来,这亦是今夜她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告别陆晏,阿苒敲开府门时已是下半夜,府中一阵忙乱,胡阿婶忙忙上前接过帷帽,“小姐终于回来了!”
“阿婶没睡吗?”
“小姐未回,咱们哪儿敢休息。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都还好吧?”施但之乱后,洞玄观受到劫掠,许多房舍被烧毁,胡阿婶的家也遭到破坏,她们一家故此留在了谢府。如今阿婶管着厨房,汪钰服侍师父的起居,汪家小弟则帮着管事跑腿。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您放心好了。”谢苒换了笑脸,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心中尤有余悸的胡夫人,继而问说:“师父歇了吗?”
“灯已经熄了,我看,八成没睡。”胡婶马上转移了注意力。
“噢,我瞧瞧去。”她蹑手蹑脚地回到正院,主卧前黑洞洞的毫无声响。她正想摸黑溜回房间,忽然听到一声咳,接着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回来了?”
“嘿嘿,师父没睡啊。”谢苒回应到,熟练地摸到墙角,点了灯来到院中葡萄架下站定。
凉椅上的师父歪过头扫了她一眼,“隔壁怎么又哭又嚎闹了一宿?”
谢苒吐了吐舌:“具体我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们家里走失了两个人。”
“谁丢了?”
“何家的长孙,还有阿玥。”
“找回了吧。”
“师父你早知道啦?”谢苒诧异地反问。
“你向来心善,何玥与你有总角之交,她如果不见了,你哪儿有工夫和我闲扯。”
“师父英明。”
师徒两个嘀咕了一刻钟,汪钰犹豫地在门口站着,手里端着两大碗热食。
“汪姐姐进来呀。”结束了一段对话,谢苒转头看见汪钰,忙向她招手,又谄媚地端了面要给师父。苏修西把手一摆:“你吃,我去睡了。”
到谢苒满头大汗吃完两大碗热面汤,天边已经起了亮,她干脆到后院练了小半个时辰的箭然后才去休息。这一觉直睡到中午,谢苒打着哈欠从卧房出来,堂屋中央几个大木箱吸引了她的目光。
太阳正大,师父把纳凉的位置挪到了屋内的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见谢苒出现,她道:“起了?去吃午饭吧。”
谢苒揉了揉依旧干涩的双目,嘟囔到:“师父,那几口大箱子装的啥呀。”
“昨儿傍晚宫里送来,你大哥哥赏的,说是交趾过来的贡品,我没细看。”
阿苒忍不住好奇,径直转身把箱盖翻开。放在最表层的是一个香味扑鼻的小木匣,内中细软的绸布紧紧包裹着一只器皿。取出一看,是一样做工精美的浅紫色高脚琉璃杯。
“咦。”她轻轻将东西举起展示给师父。
苏修西一眼认出那是域外之物,于是冷笑了一声:“交趾地方官真是有意思,与其挖空心思上供,不如多放点精力在平叛上!”
一席话勾起了谢苒的心事,杯子自被搁下不提。
相比一贯清冷的谢家,这天白天开始,隔壁何府人员进出热闹了好几天,后续又说给大将军府送了谢礼。为此陆晏专门写信向谢苒解释:他知道谢苒不欲居功,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她在七夕那一晚扮演的角色。阿苒拿着信和师父闲聊,师父因就笑:“他家一向是妥帖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