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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西陵惊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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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临沮,今湖北南漳县东南。

秋风断石,片帆如鸟落。纪瞻涉水上船,初次探临国家的边界。西陵峡南岸重岭叠起,与山下石滩相对应的高崖间有一山石如老农负刀牵牛,人为黑,牛为黄,轮廓分明。此处高而绝险,加江流湍急迂回,即使在山峡中接连行驶几夜还是能够望见此石,所以有歌谣唱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轻舟摇曳,与河滩愈靠愈近,纪瞻抬起头,想要将面前高险的山势看的更分明一些。突然一声巨响,山崖崩塌,草木砂石倾泻而下,纪公子一惊之下,但觉冷风扑面,眼前的一切缩作头顶承尘。原来自己刚刚处于梦境中,所见黄牛滩、黄牛峡,皆是他在书中读到的事物。

窗外天色渐明,他支起上身,盯着半敞的木窗,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有人在院中来回走动,又是“哐当”一声传来,紧接着女子的尖叫和男子的呼喝夹杂在一起。他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敲隔壁谢苒的门。

谢苒这时也被吵醒,散着发开了门:“怎么了?”

女人的哭声持续不断,纪瞻出门查看,回房时面色凝重:“晨起有一客饮用井水后呕吐昏迷,他的家人怀疑水中有问题。阿苒,此处不安全,咱们收拾一下,先离开这儿。”

他们抓紧整理东西的同时,军中人得报出面处理这一事件。过了半个多时辰,陆晏的副将接到命令,到馆驿中接走了谢苒二人。

夷道为宜都郡郡治所在,宜都太守雷谭已于昨夜随军西上,接替他守城的是陆晏。都说军中梆子催人老,半年多不见,陆晏如同老了十岁,满面征土,双眼通红。他站的远远的和部将讨论着什么,察觉到接永安翁主的马车驶入太守府,他继续交代着事情,连头都没抬。步氏掌控西陵多年,步阐也久经沙场,是一名老将了,更不必提那步步逼近的晋国大军,此役全军已做好了恶战的准备。

出西陵峡,东南顺流而下,吴有西陵、建平、江陵,晋有安陆,襄阳等城,晋国历任荆州都督便坐镇襄阳,无一日不向南而虎视眈眈。十月十二日,晋军开拔南下,共分三路:主将荆州都督羊祜率主力五万兵出江陵,荆州刺史杨肇援击西陵,巴东监军徐胤攻打建平。

江陵城周边地势平旷,道路通便,北与襄阳毗邻,陆路不过五百余里,步兵急行军最多五天即可到达,骑兵就更不用说了。羊祜攻打江陵,意在胁迫陆抗回救腹心,行那“围魏救赵”之计。稍早前,吴将多主张吴军主力留援江陵,陆抗予以反对,道:“江陵城池固若金汤,兵精粮足,会很好地牵制敌军,我们只管放心围困西陵。退一步说,即使敌人攻占江陵,也一定防守不住。但如果让西陵与敌人联结,则大江南岸南山诸夷都将骚动扰乱,到时候局面会很难控制。”

江陵城分内外两层,城外还有一座小城,战时可为犄角。城东南方向的江津戍距主城约二十里,是大江北岸重要渡口,与南岸第一要津马头戍相对,不论是陆路南下还是水路东下,江津戍都是必经之地。陆抗坚信江陵城能够抵御攻击,下令诸将分头迎击三路晋军。由将军张咸坚守江陵,公安督孙遵巡视大江南岸,守牢江津马头二戍,防止羊祜绕城北渡;水军督留虑、镇西将军朱琬率舟师五千人防御徐胤;陆抗本人则亲临西陵,统率主力军队,对抗荆州刺史杨肇。

身为亲卫军的陆三郎陆玄一路跟随父亲抵达位于夷道西北方五十里的故城猇亭。在这座小城的东北,有一座坚固堡垒凭江而立,这是他的父亲继承祖父的兵力后亲自督造的。在这里,陆玄度过了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很长一段时光,堡垒中的每一道台阶,每一处砖石,甚至连城堞后方持弓防守的士兵,他都无比熟悉,如今竟然要以敌人的身份前去夺取。不知多少人将在葬送在滔滔江水中,多少妇人失去丈夫,多少孩童失去父亲,多少士兵手中长戈染上同胞的鲜血。每思及此,他的内心一阵钝痛。

父亲又何尝不是呢。大将军年不过四十,已是双鬓斑白,在许多个深夜,他徘徊在浪涛汹涌的山崖上,久久凝望着对岸孤寂灯火,眼中情绪比之崖滩下墨深的江水更为幽黯。父亲最不愿看到国家的边疆燃起烽火,那一片由西陵守军精心修筑的高墙反过来将同胞的军队阻隔在外,父亲该有多么难过。

楚地的深秋,往往十天半月不见日照,高窄的山谷间流淌着浓浓的雾气,其上是如火的红枫,其下是深不见底的大江水,浩荡东去,永不止歇。陆家三郎站立在和父亲相隔不到十步的距离外,感受着楚地不同于他那桂花浮玉的江东故乡的湿冷秋意。二十四年来,陆玄早已忘却了吴郡的九和时节,毋庸讳言,眼前这片巴山楚水才是他心中的归属。

三日内,吴军两万人在堡垒城的北、西、南三个方向部署完毕。陆抗命令手下将领左奕、吾彦、蔡贡等人各率军自赤溪到故市,沿江外围筑起抵御工事工程,并日夜催促,如同敌军已经来到。诸将都劝:“现以三军精锐,急速进攻步阐,等到晋军前来,叛军一定已被攻克。何必白白费力修筑工事,弄得士兵和百姓困苦不堪?”

陆抗回答:“我之所以不进攻叛军据点,是因为西陵地势险要,城内粮草充裕,何况这里的防御工事,当初就是我设计的,极其坚固,就算是我本人来打,也不能很快攻克。一旦攻打不下,届时我们腹背受敌,该如何自处?”

部分将官不相信陆抗的话,纷纷请命进攻,宜都太守雷谭要求极为恳切,为使众将信服,陆抗便听任他去攻打。结果真如陆抗所言,西陵的防守纹丝不动,于是众将信服了陆抗的说法,断城内水、粮,以围困为主。

十月二十日,晋军主力的先头部队抵达江陵城北部。又过了几日,经由临沮(注1)南行的杨肇两万人的哨探也在西陵城池的外围出现了。

大江在江陵城西南十多里经过,这一段河道九转迂回,百多里的直线距离全长竟达四、五百里,无数支流汇入干流,产生为数众多的小型水泊,这样的地形不利于步兵行军,但有利于船行。陆抗因此打算利用早年间城外修筑的一条拦水大堰阻止敌人进攻,便命江陵守将张咸预先修缮大坝蓄高水位。

没过几日,晋军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军到后,将毁掉大坝让军队快速通行。张咸连忙请示陆抗是否对大堰增兵防守。收到军报,陆抗急命张咸毁堰放水。此举岂非正遂敌意?众将领颇为困惑,多次劝谏,陆抗不听。

荆州都督羊祜自调任来多施恩惠于边,领兵执政端正无私无可指摘,连身处敌对方的陆抗都找不出他任何一点瑕疵。陆抗面上对其人以礼相待,内心则将其列为收买人心图谋远深的强劲对手。他深知羊叔子领军甚严,军中图谋怎么可能轻易被己方知晓?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羊祜有意而为之。

一切如同陆抗的预料一样。所谓毁坝行军,正是他的老对手想要保住大坝所采取的虚张声势之计。真实情况是,羊祜早就听说江陵城外有这么一道堰坝,他事先在南征大军中备了大量运粮船,准备借用堰坝的蓄水浮船运粮节省时间。他担心吴军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放出话去,扬言即将摧毁大堰让步兵通行。羊祜军行至当阳时大堰已毁,时值初冬,水位过低,晋军准备好的船只和所有军舰一概搁浅无法南下,由此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时竟无法攻城,这就导致上游的杨肇之军虽已抵达西陵,但迟迟不敢向吴军发起攻势。

借着这个空档,陆抗果断下令于次日破晓前对西陵城发起进攻。

当此非常时刻,吴军中一名叫朱齐的将令和营都督俞赞连夜逃跑投降了晋军。

军中夜鼓敲过三更,大将军披衣而起,信步来到营外临江的山崖上。整整五十年前,那个时候他尚未出生,他的父亲年纪还没有他大。也是在大江南岸的猇亭,父亲抵御西蜀入侵,同样面对汹涌大军,同样是独立支撑,同样是各持己见,许多老将不肯信服,当时军中尚且能够摒弃前嫌一致对外,取得令世人瞩目的胜利。但这一场出乎意外的平乱之战,却是因了国中将领接二连三的倒戈。如果陛下能够更加妥善地处理步阐之事,这场战事或许本可以避免。天命可是在冥冥中自有定数?

大将军把目光转向不远处自己青松一样笔直站立警戒的儿子。他不能犹豫,更无法后退,因为他的身后,有他的国君,有千万吴国黎民,还有他的家人。

“俞赞是军中老人,详知我方虚实底细。往日我常担心夷兵素不精练,明日如果敌人展开攻围,必定先从夷兵防守的薄弱处下手。”他当机立断,当夜就撤换夷兵,全用老将替代设防。

次日,杨肇果然进攻原先夷兵的防守处,陆抗下令守军反击,杨肇的兵卒死伤累累。杨肇到达西陵后一个多月,十一月二十二日,晋军力穷,连夜逃遁。陆抗打算追击,又担心内围中的步阐积蓄全力伺机出兵做最后的困兽之斗。他于是告诫将士只需击鼓作出要追击的样子。

在江北岸低处蜿蜒的山道上,杨肇的军队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鼓声和冲杀的呐喊,士兵们颇为恐惧,全部丢盔弃甲争相逃命,陆抗派轻装部队随后追赶,杨肇再次被打得大败。

陆抗因事制宜,两次大破杨肇,使其溃退,外围即解,吴军得用全副兵力集中攻城。十二月一日,陆抗攻克西陵城,诛夷步阐全族,并杀其部下首要将吏数十人,城内余众悉降,自将军级别以下,投械求饶的人达到几万人。陆抗下令将投降者全部关押,上书建业求情赦免。

在大江下游三百里的江陵城外围,羊祜鏖战三十多日,仍然无法突破据城防守的吴军,且此时上游西陵吴军已获全胜,一旦陆抗率军顺流回师,能否全师而退也无把握,羊祜只能下令撤兵,外加攻击建平的徐胤同样被当地守军打败,晋军救援全线失利,局势至此得以扭转。

晋帝本来对羊祜寄以统一江南之望,而此役失利,却不得不严加处理。之后杨肇被贬为平民,羊祜也遭贬斥,但依旧留任荆州。

战后,陆抗悉心修治西陵城墙和防御工事,于凤凰二年春还军东归乐乡,脸上毫无骄矜之色,言行举止谦逊如常,所以深得将士衷心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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