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苒慌乱地离开王府,一路跑回夏侯家。正逢女仆芳芳在院子里喂阿业吃早饭,阿业吃饭惯要人追着喂,谢苒骂也骂过,打也打过,阿业就是不改,加上司马媛觉得小孩子爱娇根本不算事,一直都由着孩子来,于是阿业的臭毛病越发严重。
谢苒盯着女儿。有时候她怀疑阿业是不是投错了胎?像女儿这般的脾性,就该当个公主,至不济也要做个县主啊。唉!如果晋国不曾入侵吴国,或许阿业本能够名正言顺地享受这样的生活。
发现阿娘盯着自己看,阿业以为要遭骂,没想到阿娘过来哄了她几句,拉着她便要走,“娘带你出去玩。”
阿业惊讶不已,能有这种好事?她咽下嘴里的粥,求证似的扭头看了一眼芳芳姐姐。
芳芳是夏侯府的仆人,只有十五岁,她虽然和阿业十分熟悉,却基本没同苏夫人讲过话。说老实话,芳芳觉得阿业的娘是个古怪不合群之人。吴人大抵如此。
顾不上女仆审视的目光,谢苒带着女儿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到东郊三门码头。商旅行船来往穿行,身无分文的谢苒第一次感到一筹莫展。钱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她缺少路引,再过一道船闸便会遭人查获,根本跑不远。
“娘,这不好玩,咱们回去吧。”阿业晃了晃母亲的胳膊,小声恳求到。小女孩早上没吃饱,走了一上午早饿了。而且这个地方一点意思都没有,她想回家吃午膳。
谢苒蹲下身将女儿抱在怀中,叹到:“以后你该怎么办呢?”
天快黑时,母女二人回到了夏侯府。司马媛看到谢苒,气哼哼问到:“你愈发长进了,你再不回,我可打算明儿报逃奴去了。”
今天大哥的脸色极难看,司马媛问起来,大哥竟让她回家问苏夫人。司马媛心疼大哥,她就不明白了,大哥堂堂一方王爵,姓苏的女仆凭什么两次三番拒绝他!
司马媛担着手朝谢苒瞧了一会儿,只见那母子二人风尘满面怪可怜样,司马媛咬着嘴唇,最终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谢苒不让阿业出房门。不久,芳芳走了进来:“夫人找阿业。”
谢苒仍是心怀忐忑,就和女儿商量:“今天不去夫人那里了,陪陪阿娘好吗?”
阿业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为难地解释到:“阿娘,我早几天答应司马夫人的,府里有客人要招待。”
“哪家的客,非得你去不可啊。”谢苒捉着女儿的手不放。
芳芳在旁听着母女两人仿佛角色对调的对话,不禁有些好笑:“苏夫人,是魏司徒府小公子的新妇过府。”
谢苒不知魏司徒何许人,但她晓得女儿做出承诺之事当要办到,只得放开手任她去。
午前,谢苒提着菜篮上街采买些小样,行到一处商铺门口,忽有一男仆装扮之人将她拦了下来:“是苏夫人吧,我家主人请您一叙。”
谢苒唯恐前日在琅琊王府事发,裹足不肯往前,投眼向那铺内一看,半明半暗的门扉后,隐约有一瘦削苍白的中年男子坐于窗下。男子等不到谢苒入内,开口到:“魏夫人托我向您问好。”
提及魏夫人,谢苒心下稍定,提步走了进去。穿过局促的门头,同样狭窄的天井内种着一株枝叶茂盛的石榴,院子四角分别安置着四盆芍药,花已经谢了。院左侧地面铺了一竖方砖,方砖尽头通向内院。上首处的院墙开了一扇三格窗,男子便坐在窗下的石凳处。看到谢苒走近,男子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男子自称魏融,乃魏夫人亲侄,并抬手向她行了天师道礼。谢苒睇了睇对方,依稀可见与魏蕤相似的五官。她方才松了劲,苦笑到:“你姑姑曾与我说起这遭,当时我不以为意,如今只盼有人襄助。”
魏融微笑到:“敢不从命。”
魏蕤的父亲魏舒四十多岁才出来做官,从一名小小县长一路做到三公,其中惊心动魄不必提。魏舒生有一子一女,魏蕤是魏舒任职后出生的。大儿子魏混比魏蕤大二十岁,早早就去世了。魏融是魏混唯一的儿子也是魏家唯一男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待人却这般平易亲切,谢苒不由感慨魏家的发达是有因可循的。
在与魏融交谈后,谢苒得知魏家人一向并不赞同魏蕤修习道法,谢苒充满担心地询问到:“恕我冒昧,魏司徒知道我们的事吗?”
魏融请谢苒入座吃茶,安抚到:“姑姑虽然是我的长辈,其实比我要小一岁,且父亲年事已高,相关事宜,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谢苒朝着地下瞪了瞪眼。自她来洛阳,从未见过一人敢自称作家里的主。哦,羊大人倒是自作主张了,后来他的下场有目共睹。对比羊大人青天行刺的妄举,谢苒等人只不过是做到暗处,本质上并无分别。她甚至怀疑身为朝廷官员的魏舒究竟是否知晓他帮家里人,帮的是什么样的忙。
她又向魏融诉说当下困境,对方听完,想也不想即给出了建议:“夫人姿容美好、行动矫健,能轻易得到男人的好感,为何舍近求远,要用那等江湖宵小的手段呢?”
谢苒一阵无语,解释到:“那些人很难取信。我无法更进一步。”
“这便是夫人的不是了。”魏融一顿,“恐怕你有所顾虑。”
男人留了点时间供谢苒思考,后道:“我有一句话言明,虽然我父亲是司徒,但我可不是王允那等样人,逼迫让女子奉献身体达成计谋。只是咱们修道之人,何须看重俗人礼法,在我心中,凡间身体皆由人自身作主,与旁人盖无关系。既然聪明的头脑可为自己所用,美丽的身体为何就不能了呢,这一点,愿夫人重新审视。”
谢苒曾多次听师姐等人谈论类似说辞,她始终不太赞同,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院外相继驶过多驾马车,巨大的噪音打断了谢苒的思考,她无意识地抬头看了魏融一眼。
“夫人怎么说?”魏融好奇地追踪着对方的视线。今日是身为天师道信徒的他第一次接触所谓南土子弟,她的拘谨让魏融感到困惑,或许女人在道法之路经历的考验与男子大不相同。
正当谢苒犹豫不决时,门外男仆走了进来:“郎君,夫人已从夏侯府辞出,正往这边来。”
“时间正好,先这样吧。”魏融闻言起身,又说:“好教夫人知晓,不日我会向姑姑传信,告诉她已和你联络上,有事给我送信即可。司徒府在铜驼街最西面。”
“多谢魏公子。”
“我的建议,夫人不妨考虑一二。”
“诺,我会认真考虑的。”
对比泰然自若的魏融,谢苒心中五味杂陈。历来的挫折让她很难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人身上,她堆叠的心绪只有在事情完全解决时才可能纾解。
正值七月乞巧晒书时节,京城连续多日晴空万里,人们的衣衫被褥摆满了大街小巷的各个空位。这天,谢苒受女主人司马媛差遣,从西郊避暑别业返回夏侯府,协助书童整理府中书藏。午饭后不多时,忽有来人,叫去王府领一批衣物。这桩差使原本轮不着谢苒,怎奈管事不敢将曝晒一地的贵重书籍抛下,非得遣了谢苒去。谢苒心想许久不见诸葛嫣,正好王府的主家也外出了,不如借机作一回探望,说不定还能找老人家商量商量对策。
待她寻到后头,西院的花草全清空了,门口大树被砍去,仅剩一栋孤零零的小屋,几名匠人在屋檐下忙碌刷漆,显然,眼前的小院正被重新修葺。谢苒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找熟人白泉询问究竟。白泉发出一声低叫:“啊,你不知道?”
白泉觉得,今年七月七日的下午,是她身为王府家生奴婢十七年来最有成就感的一刻。白泉的娘经常告诫白泉不可多嘴多舌,主人的事不要议论,主人的丑闻更不可向外泄露。白泉熟知西跨院的一切细节,可老王爷活着的时候她不敢乱说,老王爷死后又无人来向她询问,好容易盼到谢苒这一问,她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都说了:
西跨院的妇人,是老王爷在老王妃孝期里偷偷取的妾,而且是个吴人,是老王妃的小辈亲戚,最最离奇的是,在老王爷过世当天,那双腿残废的妇人竟独自个上吊死了,全府都当无事发生!只有妇人的养女知晓后哭了几声。
诸葛嫣的死讯让谢苒感到满背寒凉,游魂似的离开了后院。站在府门口回头看去,她方始体会到高宅深院、人如灯草的道理。
十分不凑巧,正当谢苒原地发愣时,晚归的司马觐发现了谢苒,立即把人喊住了,“等一下。”
琅琊王的侍从们在几条街外的一处酒家安排了位置,店家手脚麻利,一眨眼便铺了满桌菜肴。谢苒一径不肯入座,跪在地上稽首拜礼:“给王爷请安。”
司马觐见她声调恍惚,眼神发飘,以为她故意如此,不由气笑了:“夫人挺能耐,除了我这,在谁家都混得很好。”
“亡国之奴,贱如尘芥,奴婢无可选。”谢苒下意识用顾知秋的老话作出了回答。身着王爵服饰的司马觐威严渐涨,脸上依稀有了几分老王爷的影子。此情此景,让谢苒心内的反感无限滋生起来。他一家人,专和姓诸葛的过不去:诸葛嫣熬过了征战、熬过了追杀、熬过了数十年的内宅生涯,居然倒在“为主殉葬”这桩俗劣之事上,让人怎么接受。
“没必要说这种话。”司马觐皱了皱眉,本待将日前之事拿出来询问一番,见她状态不对,一时倒有些无措。
“诺,奴婢实话实说,王爷见笑了。”她白着脸,眼圈明显发红,像是生气又像在害怕。
“……想不到你如此看重。”司马觐暗自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前面的几句话,谢苒未听清:“王爷刚刚说什么?”
司马觐不动声色,坚定地重复到:“我是说,你那般看重那枚小玉,就画个图影,让人去问。”
“王爷的美意,奴婢心领了。”对方认真思考的神态,谢苒从前常常在纪瞻脸上看到,暗叫一声不妙。
“又是拒绝,全是拒绝……”继位三个月,滋长的权势给了司马觐从未有过的勇气。他显见地有一丝动怒,右手从身侧放到了身前,略显急迫地道:“你在坚持什么?别告诉我,你是为了你秘密不可说的丈夫,因此不肯屈就。”
酒楼临街,他们坐在二楼的阑干附近,翻下阑干便是个路口。不如直接跑了吧。谢苒又想。
谢苒最后答的是:“奴婢担心,将来有一天,会重蹈二小姐母亲的覆辙。”
司马觐心头一紧,顿时醒悟过来她的种种表现因何而起。他试图反驳,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别撒谎了,难道骗一个二小姐司马姜还不够吗!诸葛嫣究竟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你会不知?主君去世,瘫痪的小妾在旁人“协助”下投进白绫内,身为继承人的司马觐哪怕是事后知情,仍然帮着掩盖了这件脏事,同谋的嫌疑根本走不脱。
时值黄昏,夕阳隐没在屋宇后,司马觐离开了。
次日,谢苒找到魏舒,陈述了这件事。魏舒指出:“夫人的语气里半点惋惜都没有,你向琅琊王说谎了。”
“我毕竟不能告诉他,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中意他。”
“哦!”魏融低笑起来:“你的做法是对的,他今年可能会被派往军中,与归命侯府再无关系。想利用他进入侯府,几无可能。”
谢苒惊异和责怪于对方十足的冷酷,气愤地质问:“那魏大人你呢,你值得利用吗?”
魏融把笑容一收,声音开始变得含混不清:“我一个微末闲官,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