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筠的思路很简单。
从万佛寺出事，她怀疑灵音大师里通外敌之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参与刺杀的如果真是晏国人，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大呈与晏国交战多年，很长一段时间边境都是封锁状态，想来大呈只能绕远路从其他藩国借道，但晏国本身就地处偏远，边界处环境更是险恶，要从他国借道，不仅死伤过半，路上的时间更是以年来计。
这么重的损耗，安排一场无疾而终的刺杀，实在不合情理。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什么头绪，这个疑问就这样在心底压了两个月。
如今倒还真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京城气候干燥，不常下雨，天也总是晴的，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大火的缘故，今日的天气却有几分阴沉。
祁暄受命入宫后，陈九筠便躺下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时辰便猝然惊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外面昏沉的天色，几乎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黄昏。
陈九筠刚想起身，忽然发现床边还趴着一个人。
那人察觉到动静，揉着脸直起身来：“姑娘醒了？”
“檀云？”陈九筠一头雾水，“你怎么睡在这里？”
她素来不要檀云守夜，这还是第一次睡醒了看见身边有人。
床架子又硬又冷，檀云趴着睡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浑身酸痛。
她揉揉僵硬的腰，直起身来，觑着陈九筠的神色，小声解释：“我怕你再像昨晚一样独自赴险……有我跟着，至少有个照应。”
最近铺子里的大小事宜都是檀云在管，每天从天亮忙到天黑，昨晚使臣出事后，她得到消息就赶去了登临楼，跟着奔波半宿，这会儿眼底都是疲惫的血丝。
“放心吧，不用守着我，我能保护好自己。”
陈九筠帮檀云理好睡乱的发髻，安静了一会儿，又笑着说：“不如说，你平平安安的，我才更加放心。别忘了，你才是我的后盾，如果有天我真的出事，我的一切，就都靠你了。”
檀云一怔，抓住她的手，急急地唤了声姑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拿担心的眼神望着她。
“好了，不说这些晦气的话。”陈九筠捧着檀云的脸揉了揉，打起精神，“该起床办事了。”
使臣遇害的消息遮掩不了太久，这件事不仅影响到祁暄，更影响到远在边关的平阳侯父子。
越早查明真相，给晏国一个交代，重新开战的可能就越小。
*
使臣死亡的消息暂时被压下了，但登临楼着火却是有目共睹的。
这场莫名而起的大火被兵马司以醉酒碰倒了灯烛为由掩盖过去，东城区徘徊不去的余烬，却仍在人心上浮起一层阴霾。
透过狭小的车窗，陈九筠只看见寥寥几个行人，路旁的摊贩也十分零星，不复往日的热闹。
登临楼焦黑的框架在屋舍间隐没，像一道沉默凝视的幽影。
没过多久，马车抵达了一家酒肆。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酒肆出来，软手软脚地爬上马车。
刚钻入车中，他便一扫醉态，端端正正地拱手行礼：“王妃。”
“孙木。”陈九筠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下说吧。”
从祁暄口中，陈九筠得知孙木已经在安排人盯着廖记牙行了，不过最近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禀报上来，她只能亲自来问问细节。
马车重新启行，孙木也没多客气，坐下来清了清嗓子：“据我们的人观察，廖老五确实只是在做牙人生意，而且他很守规矩，基本没有触犯律法的地方。”
陈九筠不太相信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触犯律法的地方？”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孙木因她的敏锐笑了下，“不犯法，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生意？我与主子曾见他带着一批孩子从城外进来，其中多半有猫腻，可惜这几天他都没再出去过，也没办法求证。”
不是他们有偏见，牙行从来都在规则与律法的边界游走，唯利是图，人牙子尤其如此。
一个“遵纪守法”的牙行老板，和晏国人，会怎么牵扯到一起？
*
东城区的寥落对西城区几乎没有影响，廖记牙行一如既往的人多。
廖老五最近得了闲，没事就躺在柜台后的摇椅上，哼着小曲嗑瓜子，欣赏着店内客人来去，银子哗哗入帐，内心惬意无比。
乍见一道打扮素丽，面容明艳的身影踏入店中，他还当是哪家的少夫人来了，正期待着这一单赚的银子，忽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唷，王妃娘娘……”廖老五搓搓手，下意识地朝丫头们看了一眼，“这，这回，要救哪个姑娘啊？”
“说什么呢？”孙木瞪他，“我们王妃今天是来买贴身婢女的，把你这里五官端正，伶俐能干的都叫来，让王妃过过眼。”
王府要增添仆役，一部分是宫中派遣宦官，另一部分是长史司着人去买，挑选好之后再让主子过目，从没有王妃亲自跑来牙行挑选的道理。
廖老五虽然心里直犯嘀咕，但送上门的生意他也没有不做的道理，立刻让人把漂亮能干的小姑娘们都喊出来。
八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一字排开，都有些怯场，但还是忍不住偷眼打量面前挑选她们的人。
陈九筠尴尬地摸摸鼻子。
这个场面太奇怪了。
孙木适应良好，一脸谄媚地凑上前来：“娘娘，您看看，这里边有没有合眼缘的？没有咱再去其他店子看看。”
“嗯。”陈九筠清咳一声，走上前去，“我看看啊。”
她开始一个个认真地观察这些少女，好像真的在认真挑选一样，实际她每走到一个少女面前，首先是嗅闻她们身上的味道。
但她一一走过了八个人，闻到的都是各色香膏的味道。
而在香膏的气味之外，她没有再闻到那天闻见的奶味。
陈九筠顿了顿，不信邪地又闻了一遍。
孙木看她神色不对，忙拧眉瞪向廖老五：“就这几个吗？还有其他的，也叫出来让王妃看看。”
“当然不止，这是最伶俐的几个。”廖老五示意伙计将其他姑娘也带来，而后笑着上前道，“王妃具体想找个什么样的丫头，不妨讲得再细致一些，草民也好帮您参谋参谋。”
“我也说不清楚。”陈九筠模仿着穿越前那些挑剔甲方的模样，皱起眉头，扶着下巴说，“这些女孩都挺好的，但是就没有我要的那种感觉，你懂我意思吗？”
“……”廖老五嘶了一声，挠头，“您说的，是哪种感觉？”
说话的功夫，其他的小姑娘也被带来了。
“就是那种感觉啊。”陈九筠失望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我自己看吧。”
廖老五打量着牙行的小姑娘们，双手挠头。
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到底缺哪种感觉？
这边廖老五在怀疑人生，那边陈九筠也要怀疑人生了。
居然再没有那天闻见的味道了！
难道那天是个巧合？只是碰巧有晏国人混在了里面？
陈九筠审视着眼前的少女们，也在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
这样一回顾，她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些人和那天的不一样。
那天的女孩要更加大方自如一些，好像对自己即将卖身为奴这件事没有任何情绪。
而任何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在遭受身份转变时，都或多或少会表现出忐忑。
就像面前的这些少女一样，她们忐忑地偷觑她，她们在判断她这个未来主子是否严厉苛刻，她们在对未知的未来担忧不已。
陈九筠不再反复打量她们，而是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廖老五。
“不挑了，头都挑疼了，不如廖掌柜帮我推荐一个吧。”
廖老五闻言松了口气，赶紧点了一个女孩出来：“这是丽姑，是这里最聪明，最有眼色的，做活也勤快，还会绣花呢，您看……”
陈九筠点点头，倦怠地道：“就她了。”
孙木麻利地掏钱付账：“你们直接送她去王府，找奉承司的李公公，他自会安排。”
廖老五连连称是，将两人送上马车，才擦擦额上的汗水，回店里继续躺着了。
孙木驾驶着马车走出一段距离，靠路边停下来等待。
没过一会儿，沉水居的伙计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确实有古怪。”
车帘猛地掀开，陈九筠跳下马车：“细说。”
今日驾车的其实是沉水居的伙计，进牙行之前，陈九筠嘱咐他躲在暗处，看一下会不会有行踪鬼祟的人从牙行里出来。
这伙计经常帮陈九筠驾车，对她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早已适应，眼力也练出来了。孙木驾车离开后，他看见廖老五神情严肃地对一个小伙叮嘱了几句，那小伙左右张望几眼，避着人钻进了一条旧巷子。
旧巷几次改建，道路曲折，杂物众多，不一会儿就看不见踪影，伙计犹豫了下，怕打草惊蛇，没敢跟上去。
“你做的对，若他们真在暗地里筹谋什么，贸然跟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陈九筠说着看向孙木。
他会意点头：“我马上安排人去查。”
“嗯，行事多加小心。”
孙木更担心婢女的事：“王妃方才犹豫不决，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今天见到的都不是我要的，那些疑似晏国人的孩子好像被藏起来了。”陈九筠叹了口气，又说，“但也不是全无线索，我让他给我推荐，就是给他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的机会，不知道他会不会咬钩。”
“那您岂不是暴露在危险之中了？”
“不至于，我有分寸。”陈九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开话题，“验尸结果应当出来了，带我去找祁暄吧。”
一条消息，从京城传递到晏国国都，大约需要七日。
七日之内，此案必须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