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渐收,夕阳垂挂,舒灿歌庆幸今日未有雨——湿热天气并不利于烧窑。
窑炉内偶尔传来松柴燃烧时的噼啪声。
她坐在竹兀上,盯着火孔。明黄色暖光在少女澄明的双瞳中跳跃起舞,有一种安静的炙热。
更漏迢递,素烧阶段结束。
她从匣钵中取出烧得半干的器物,将挂盘搁在膝头,右手拿着铁刀,低头雕刻。
泥屑如雪般簌簌掉落,四下安静无声。
忽然,袖子轻轻一动,伴随着孩童“咯咯”的笑声,舒灿歌侧头一看,獾奴正仰着一张小脸望她。
“姑姑……冷。”
獾奴手里攥着一件海棠紫披风,似乎是嫂子胡瑶芝的东西。
抬眼望去,胡瑶芝站在月洞门下,手里端着一碟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看她,神情依旧不冷不热。
胡瑶芝并不喜欢这个小姑子,对方总是打扮得像个男孩子,还常常因挖石料搞得灰头土脸,长此以往,若没人上门说亲,那她就得啃一辈子娘家。
不过,胡瑶芝并不信街上那些闲话。
昌盛窑江河日下跟宅子里有没有女人烧瓷无关,纯粹是自家丈夫技不如人。
“獾奴给你,你就披上吧。”
少女粲然一笑,脆声道了句“多谢嫂嫂”,便将披风搭在肩上。
虽说已不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但夜风吹来仍有些许凉意。
胡瑶芝朝獾奴招手,后者朝舒灿歌咧嘴一笑,就朝娘亲奔去,两人回了房,整个院子里便又只剩下舒灿歌一人。
刻花后便是上釉再烧。
她将匣钵再次堆入鸡窝窑中,重新砌好窑门。
随后的四个时辰里,她必须时刻盯着观火孔,根据火焰颜色和火苗高度变化增减柴炭。
*
鸡鸣三声,天边泛起鱼肚白,是五更后了。
舒灿歌倦怠地伸了个懒腰,素日清亮的眼眸因彻夜未眠而染上憔悴。
她俯身查看炉中火焰,渐趋黄白,说明已是大火尾声,可以开窑了。
“砰”!
一串炸雷般的声响自舒宅大门传来。她吓得手上一抖,匣钵差点落地。
不一会儿,便见到门房老李急匆匆跑去门口查看,哥嫂两人也披衣也出了屋。
“发生什么事了?”
老李破口大骂,“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大清早在门口放了一串春雷子!去时人早跑的没影儿了!”
胡瑶芝连忙遣了婢女小桃和老李去大门前收拾清扫,而一旁的舒煊平听着,眉头紧蹙,眼底已有了几分怒意。
开窑最忌讳放炮,这是瓷器崩裂的霉头。
对方明显是算准了时间,故意要惊了舒家这炉窑,让他们不得安宁。
想到此处,他神色慌张、快步向小院走去。
“怎么样了?”
妹妹这四天来日以继夜熬着,他做哥哥的又何尝不是。此刻,他眼下正挂着两个大大的睑袋,人也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哥,没事,就等着开匣了。”舒灿歌抱着匣钵,安稳答道。
木轱辘碾过石板,伴随着咳嗽声传来,竟是张伯推着老太爷出现在了月洞门下。
老爷子畏寒,清晨露重,便还穿着一件藏青色通裁对襟裘袍。他方脸阔额,蓄着一把灰白山羊须,两鬓已是斑斑,神采今日看来还不错。
兄妹俩连忙问安。
“门外什么动静?是要炸了我舒家的宅子么?好容易有个清眠也被搅了。”
舒煊平一边上前接替张伯,一边笑着含糊过去,只说是街上有新户开业才放的炮仗。
“手里捧着的是什么?”老爷子看向舒灿歌。
“刚开窑的瓷。”
“你烧的?”
舒煊平抢着回道,“外公,自然是孙儿烧的。”
老太爷神情冷淡,也不知是否信了这番说辞,只微微颔首,“打开看看吧。”
舒灿歌暗暗瞄向哥哥,后者冲她轻轻点头,她便将匣钵放在平地上揭开。
里面是一块白釉缠枝牡丹纹挂盘和一尊青瓷四卷荷叶笔洗。
白釉通透、青瓷润泽,显然这是两只不可多得的瓷器佳品。
成了!
舒灿歌激动得要跳起来,舒煊平也是。但碍于外祖父在场,两人都按捺住了,只彼此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良久,老太爷只是盯着那两件瓷器,没有说话。
舒煊平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外公,您觉得这两件瓷如何?”
“好,很好。”
老人说着,目光扫过舒煊平,最后落到舒灿歌身上,浑浊的眼中神情复杂,半晌,才拍拍黄花梨扶手,示意张伯推他回房。
舒煊平欲代劳,却被他轻轻拨开:
“你们去忙各自的事吧。”
顿了顿,他又缓缓道,“听说这炉瓷是京城来的一位贵客订下的,那快去给人家送去吧。”
*
舒灿歌择了一个雕着回文宝相花团的檀木盒子,垫了胭红色云纹蜀锦缎,小心将挂盘和笔洗放置入内。
自打七岁那年输给哥哥后,她再没有这样烧完过一炉瓷,现下忍不住眉眼弯弯地仔细端看,越看越欢喜。
连杨秋笙也赶来观看称赞,夸舒灿歌烧得好,救了舒家命脉。
舒煊平眉头微蹙,提醒道:“秋笙妹子,在自家便罢了,若出去,切莫透露这是灿哥儿烧的瓷。”
“为什么?”杨秋笙微微一怔,但立刻含笑柔声道,“平哥哥,我知晓了。”
舒煊平转头看向妹妹,“我记得,那位寇公子住在四海客栈是吧?”
舒灿歌愣了一会儿,哥哥还不知道寇清昼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现下正在知府衙门后花园养伤。
她也不打算在此时多作解释,只点头道:“哥,我去送货吧。”
*
出门时天已大亮,从惠明桥下来便是文王庙街,再穿过三条街便是知府衙门了。
突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
“哟,这不是昌盛窑首匠舒大小姐吗?这怀里抱的是什么宝贝呢?”
四五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精壮汉子将她围住,而领着他们的正是那紫皮老鼠,黄祥。
他手里盘着一双棕红掌珠,斜眼乜她,肥腻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舒灿歌心中一惊,听他的口气,似是知道了她代哥哥烧瓷的事。
“让开。”
“先前你哥替我烧的那四炉瓷,是他自己用昌盛窑那座馒头窑烧的,烧出来净是些歪瓜裂枣。我还以为是自己不走运呢——”
他说着,细长的眼睛射出精光,转而盯向舒灿歌怀中抱着的锦盒。
“原来是他故意坑我哇!”
黄祥显然是刻意高声大喝,惹得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一下潮水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
察觉到来者不善,舒灿歌不由得抱紧了锦盒,面上却不露惧色:
“黄掌柜,此话怎讲?”
黄祥冷笑一声,“我问你,你这炉瓷是在何处烧的?是何人烧的?”
“我为何要回答你?”舒灿歌并不怵他,眉目一凛,“让开,别耽误我给客人送货。”
“哼。你不敢回答,那我来告诉大家。”
黄祥环视一圈,见周围或好奇或议论,眼中得色更甚:
“你,舒灿歌,一年前就在自家宅子里搭了一座鸡窝窑;而现在你怀里抱着的两方瓷器,都出自你的手笔!”
此话一出,周遭更是物议沸腾——
“这女子烧瓷,有悖祖制呐。”
“怪不得我见昌盛窑这几日都停工了,原来是在家中起小灶呢。”
舒灿歌垂头不语,纤细的脖颈如一株花茎。
黄祥抬起双臂,趁机继续鼓噪,“舒煊平应了我赌窑的契书,结果一连烧出四炉烂器,这事想必大家伙都有所耳闻。”
众人点点头。
“我呢,说来惭愧,也是为了及时止损,便同意转让契书;可谁知这舒家人黑心呐,竟将一个外地后生连蒙带骗,让他受了这契书……”
黄祥倒真装出几分自责懊悔的神情,众人似是受到感染,纷纷露出义愤填膺的神情,看向舒灿歌的眼神也或是不屑或是质疑。
“不止如此,这舒煊平还做起了缩头王八,不敢在昌盛窑点火起炉,也不敢亲自去烧,竟全数推给自家妹子。”
说到此处,他又是一声冷笑,“恐怕这匣子里装的,只是两方滥竽充数的瓷器罢了。哎,真是给咱们明州窑丢脸啊!”
如此颠倒黑白,煽动群情,这紫皮老鼠的嘴不知舔过多少香油才能如此舌灿莲花。
舒灿歌心知对方已经掌握了诸多自家烧瓷的细节,多纠缠只会愈发陷入被动,便暗自咬牙,护住锦盒,埋头就朝人群外冲去。
但对方岂会就此罢休。
打着赤膊的壮汉突然挡在她跟前,恶狠狠推了她一把。
舒灿歌躲闪不及,一个趔趄,身子向后栽去。
可是,预想中的痛楚却没有降临。
有人自身后轻轻托住了她的腰。
杏眼圆睁像受惊的小鹿,怀中却牢牢护着檀木锦盒,这便是寇清昼所见。
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
“是你拦了我的货?”
他看向黄祥,声音冷如坚冰。
黄祥自然认得他,但不知道这尊煞星是从哪冒出来的,只得硬着头皮说:
“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舒家竟将女子于私宅中烧制的劣瓷糊弄给你。这不仅是欺瞒了你,更是大大地坏了我们明州窑的名声!”
周围人亦点头符合,寇清昼却冷冷一笑:
“劣瓷?我都还没有验货,你一个外人从何得知这锦盒里瓷器的成色几何?”
“这……”黄祥一时被噎住。
寇清昼不再多言,牵起舒灿歌就要走。
见他气度不凡、眉眼含煞,刚才那一群壮汉也不敢贸然上前阻拦。
可舒灿歌却按住了对方的手,低声道:“大人可信我?”
寇清昼挑眉,淡淡一笑,眉目清朗,“我自是信你。”
她轻声道谢,旋即面向众人,举起怀中锦盒,沉声:
“既然黄掌柜口口声声说我舒家拿劣瓷欺瞒主顾,如此,我便将这锦盒打开,匣中瓷器,是好是歹,皆邀诸位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