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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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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渐收,夕阳垂挂,舒灿歌庆幸今日未有雨——湿热天气并不利于烧窑。

窑炉内偶尔传来松柴燃烧时的噼啪声。

她坐在竹兀上,盯着火孔。明黄色暖光在少女澄明的双瞳中跳跃起舞,有一种安静的炙热。

更漏迢递,素烧阶段结束。

她从匣钵中取出烧得半干的器物,将挂盘搁在膝头,右手拿着铁刀,低头雕刻。

泥屑如雪般簌簌掉落,四下安静无声。

忽然,袖子轻轻一动,伴随着孩童“咯咯”的笑声,舒灿歌侧头一看,獾奴正仰着一张小脸望她。

“姑姑……冷。”

獾奴手里攥着一件海棠紫披风,似乎是嫂子胡瑶芝的东西。

抬眼望去,胡瑶芝站在月洞门下,手里端着一碟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看她,神情依旧不冷不热。

胡瑶芝并不喜欢这个小姑子,对方总是打扮得像个男孩子,还常常因挖石料搞得灰头土脸,长此以往,若没人上门说亲,那她就得啃一辈子娘家。

不过,胡瑶芝并不信街上那些闲话。

昌盛窑江河日下跟宅子里有没有女人烧瓷无关,纯粹是自家丈夫技不如人。

“獾奴给你,你就披上吧。”

少女粲然一笑,脆声道了句“多谢嫂嫂”,便将披风搭在肩上。

虽说已不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但夜风吹来仍有些许凉意。

胡瑶芝朝獾奴招手,后者朝舒灿歌咧嘴一笑,就朝娘亲奔去,两人回了房,整个院子里便又只剩下舒灿歌一人。

刻花后便是上釉再烧。

她将匣钵再次堆入鸡窝窑中,重新砌好窑门。

随后的四个时辰里,她必须时刻盯着观火孔,根据火焰颜色和火苗高度变化增减柴炭。

*

鸡鸣三声,天边泛起鱼肚白,是五更后了。

舒灿歌倦怠地伸了个懒腰,素日清亮的眼眸因彻夜未眠而染上憔悴。

她俯身查看炉中火焰,渐趋黄白,说明已是大火尾声,可以开窑了。

“砰”!

一串炸雷般的声响自舒宅大门传来。她吓得手上一抖,匣钵差点落地。

不一会儿,便见到门房老李急匆匆跑去门口查看,哥嫂两人也披衣也出了屋。

“发生什么事了?”

老李破口大骂,“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大清早在门口放了一串春雷子!去时人早跑的没影儿了!”

胡瑶芝连忙遣了婢女小桃和老李去大门前收拾清扫,而一旁的舒煊平听着,眉头紧蹙,眼底已有了几分怒意。

开窑最忌讳放炮,这是瓷器崩裂的霉头。

对方明显是算准了时间,故意要惊了舒家这炉窑,让他们不得安宁。

想到此处,他神色慌张、快步向小院走去。

“怎么样了?”

妹妹这四天来日以继夜熬着,他做哥哥的又何尝不是。此刻,他眼下正挂着两个大大的睑袋,人也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哥,没事,就等着开匣了。”舒灿歌抱着匣钵,安稳答道。

木轱辘碾过石板,伴随着咳嗽声传来,竟是张伯推着老太爷出现在了月洞门下。

老爷子畏寒,清晨露重,便还穿着一件藏青色通裁对襟裘袍。他方脸阔额,蓄着一把灰白山羊须,两鬓已是斑斑,神采今日看来还不错。

兄妹俩连忙问安。

“门外什么动静?是要炸了我舒家的宅子么?好容易有个清眠也被搅了。”

舒煊平一边上前接替张伯,一边笑着含糊过去,只说是街上有新户开业才放的炮仗。

“手里捧着的是什么?”老爷子看向舒灿歌。

“刚开窑的瓷。”

“你烧的?”

舒煊平抢着回道,“外公,自然是孙儿烧的。”

老太爷神情冷淡,也不知是否信了这番说辞,只微微颔首,“打开看看吧。”

舒灿歌暗暗瞄向哥哥,后者冲她轻轻点头,她便将匣钵放在平地上揭开。

里面是一块白釉缠枝牡丹纹挂盘和一尊青瓷四卷荷叶笔洗。

白釉通透、青瓷润泽,显然这是两只不可多得的瓷器佳品。

成了!

舒灿歌激动得要跳起来,舒煊平也是。但碍于外祖父在场,两人都按捺住了,只彼此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良久,老太爷只是盯着那两件瓷器,没有说话。

舒煊平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外公,您觉得这两件瓷如何?”

“好,很好。”

老人说着,目光扫过舒煊平,最后落到舒灿歌身上,浑浊的眼中神情复杂,半晌,才拍拍黄花梨扶手,示意张伯推他回房。

舒煊平欲代劳,却被他轻轻拨开:

“你们去忙各自的事吧。”

顿了顿,他又缓缓道,“听说这炉瓷是京城来的一位贵客订下的,那快去给人家送去吧。”

*

舒灿歌择了一个雕着回文宝相花团的檀木盒子,垫了胭红色云纹蜀锦缎,小心将挂盘和笔洗放置入内。

自打七岁那年输给哥哥后,她再没有这样烧完过一炉瓷,现下忍不住眉眼弯弯地仔细端看,越看越欢喜。

连杨秋笙也赶来观看称赞,夸舒灿歌烧得好,救了舒家命脉。

舒煊平眉头微蹙,提醒道:“秋笙妹子,在自家便罢了,若出去,切莫透露这是灿哥儿烧的瓷。”

“为什么?”杨秋笙微微一怔,但立刻含笑柔声道,“平哥哥,我知晓了。”

舒煊平转头看向妹妹,“我记得,那位寇公子住在四海客栈是吧?”

舒灿歌愣了一会儿,哥哥还不知道寇清昼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现下正在知府衙门后花园养伤。

她也不打算在此时多作解释,只点头道:“哥,我去送货吧。”

*

出门时天已大亮,从惠明桥下来便是文王庙街,再穿过三条街便是知府衙门了。

突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

“哟,这不是昌盛窑首匠舒大小姐吗?这怀里抱的是什么宝贝呢?”

四五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精壮汉子将她围住,而领着他们的正是那紫皮老鼠,黄祥。

他手里盘着一双棕红掌珠,斜眼乜她,肥腻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舒灿歌心中一惊,听他的口气,似是知道了她代哥哥烧瓷的事。

“让开。”

“先前你哥替我烧的那四炉瓷,是他自己用昌盛窑那座馒头窑烧的,烧出来净是些歪瓜裂枣。我还以为是自己不走运呢——”

他说着,细长的眼睛射出精光,转而盯向舒灿歌怀中抱着的锦盒。

“原来是他故意坑我哇!”

黄祥显然是刻意高声大喝,惹得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一下潮水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

察觉到来者不善,舒灿歌不由得抱紧了锦盒,面上却不露惧色:

“黄掌柜,此话怎讲?”

黄祥冷笑一声,“我问你,你这炉瓷是在何处烧的?是何人烧的?”

“我为何要回答你?”舒灿歌并不怵他,眉目一凛,“让开,别耽误我给客人送货。”

“哼。你不敢回答,那我来告诉大家。”

黄祥环视一圈,见周围或好奇或议论,眼中得色更甚:

“你,舒灿歌,一年前就在自家宅子里搭了一座鸡窝窑;而现在你怀里抱着的两方瓷器,都出自你的手笔!”

此话一出,周遭更是物议沸腾——

“这女子烧瓷,有悖祖制呐。”

“怪不得我见昌盛窑这几日都停工了,原来是在家中起小灶呢。”

舒灿歌垂头不语,纤细的脖颈如一株花茎。

黄祥抬起双臂,趁机继续鼓噪,“舒煊平应了我赌窑的契书,结果一连烧出四炉烂器,这事想必大家伙都有所耳闻。”

众人点点头。

“我呢,说来惭愧,也是为了及时止损,便同意转让契书;可谁知这舒家人黑心呐,竟将一个外地后生连蒙带骗,让他受了这契书……”

黄祥倒真装出几分自责懊悔的神情,众人似是受到感染,纷纷露出义愤填膺的神情,看向舒灿歌的眼神也或是不屑或是质疑。

“不止如此,这舒煊平还做起了缩头王八,不敢在昌盛窑点火起炉,也不敢亲自去烧,竟全数推给自家妹子。”

说到此处,他又是一声冷笑,“恐怕这匣子里装的,只是两方滥竽充数的瓷器罢了。哎,真是给咱们明州窑丢脸啊!”

如此颠倒黑白,煽动群情,这紫皮老鼠的嘴不知舔过多少香油才能如此舌灿莲花。

舒灿歌心知对方已经掌握了诸多自家烧瓷的细节,多纠缠只会愈发陷入被动,便暗自咬牙,护住锦盒,埋头就朝人群外冲去。

但对方岂会就此罢休。

打着赤膊的壮汉突然挡在她跟前,恶狠狠推了她一把。

舒灿歌躲闪不及,一个趔趄,身子向后栽去。

可是,预想中的痛楚却没有降临。

有人自身后轻轻托住了她的腰。

杏眼圆睁像受惊的小鹿,怀中却牢牢护着檀木锦盒,这便是寇清昼所见。

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

“是你拦了我的货?”

他看向黄祥,声音冷如坚冰。

黄祥自然认得他,但不知道这尊煞星是从哪冒出来的,只得硬着头皮说:

“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舒家竟将女子于私宅中烧制的劣瓷糊弄给你。这不仅是欺瞒了你,更是大大地坏了我们明州窑的名声!”

周围人亦点头符合,寇清昼却冷冷一笑:

“劣瓷?我都还没有验货,你一个外人从何得知这锦盒里瓷器的成色几何?”

“这……”黄祥一时被噎住。

寇清昼不再多言,牵起舒灿歌就要走。

见他气度不凡、眉眼含煞,刚才那一群壮汉也不敢贸然上前阻拦。

可舒灿歌却按住了对方的手,低声道:“大人可信我?”

寇清昼挑眉,淡淡一笑,眉目清朗,“我自是信你。”

她轻声道谢,旋即面向众人,举起怀中锦盒,沉声:

“既然黄掌柜口口声声说我舒家拿劣瓷欺瞒主顾,如此,我便将这锦盒打开,匣中瓷器,是好是歹,皆邀诸位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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