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街家家户户都种着栀子,这会儿到了五月中旬,便开成了一片如梦似幻的香雪海。
舒灿歌起了个大早,和哥嫂一起用早膳。膳厅的圆桌上摆着一盘素杂烩,一碟炒瓠子和一碟枣泥红糕。
獾奴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扒拉着碗里的南瓜薏仁稀粥,一会儿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趴在地砖上专心舔毛的白猫阿雪。
小家伙似乎是被逗乐了,一时拿着勺子敲打起碗边,发出“咯咯”笑声。
胡瑶芝轻轻拍打儿子肉乎乎的小手,略示惩戒,用眼神示意他好好吃饭。
舒灿歌这边用好了,一边起身一边收拾碗筷。
“你别收拾了,放着我来。”胡瑶芝朝她挥挥手,又上下将她一阵打量,片刻后皱了皱眉:
“今日不是要去赵府参加赵夫人的宴会么,你怎穿得如此素净,快回屋再妆扮妆扮。”
舒灿歌今日穿了一件豆青色对襟襦裙,乌黑浓密的头发绾成双平髻,鬓间除了桃粉色发带便再无其他妆饰。
舒煊平“呼呼”喝完碗里的白粥,将碗搁在桌上,也看了过来,笑道:
“我倒觉得灿哥儿这身打扮看着清爽伶俐。”
胡瑶芝微微白了一眼丈夫,“你个男人懂什么。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会儿是女儿家最好的年纪,灿哥儿又生得这样好的容貌,合该好好打扮。”
舒灿歌倒是头一遭听到嫂嫂夸自己,一时有些发愣。
“你先去给寇大人送早膳,之后去我房里候着,等我把这边收拾了,就过来帮你再拾掇拾掇。”
不等她回神,胡瑶芝已雷厉风行地安排了下去。
“好好好,夫人说得对。”舒煊平笑着摇摇头,又看向自家小妹,“灿哥儿,就按你嫂子说的去做吧。”
*
舒灿歌端着盘子轻轻扣响房门。
“进来。”
“见过寇大人。”
她推开门,寇清昼正坐在罗汉榻上看书。
他穿着贴身的白色里衣,外边松松罩着一袭石青色长衫,头发尚未束起,如墨色瀑布一般散开在两肩。
清早的阳光柔和又明亮,透过十字海棠棂花悄无声息地漫至屋内,在他发梢和衣襟间染上淡淡光晕,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唇若抹朱。
舒灿歌一时间有些怔住。
片刻后,赶紧低头,心里默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寇清昼嘴角勾起,语气柔和,“怎么了?”
她将早膳一碟一碟摆放在桌上,和声道:“请大人用早膳。”
寇清昼随意放下书卷,坐到桌旁,拿起了勺子,却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显然她今日花心思打扮了一番。
舒灿歌脸颊在微微发烫,手里摆弄着几枝刚摘下的栀子花。
“你特意给我摘的花吗?”
她低声应了一声“是”,随后将整理好的花束插入青瓷如意云肩梅瓶中。
枝叶滴翠,花朵有些开得正盛,有些则打着骨朵,晨露未晞,盈盈缀在花叶间,晶莹可爱。
舒灿歌向他低头行礼,掩门出去。
提着木盘快步行走至中庭,她皱了皱眉,右手抚上胸口——心脏刚才似乎跳得过快了些,奇怪。
*
她坐在凳子上,身前是一面海兽葡萄纹铜镜。
胡瑶芝一手按住她的肩,将她的脑袋扶正,一手在打开的银制妆奁里挑选着。
“是这朵珍珠绢花好看,还是这只粉蝶累丝金簪好看?”
妆奁里都是胡瑶芝自少女时便穿戴的首饰物件,其中最贵重的便是这只金簪了——这还是前年她生辰时,丈夫送的礼物。
但不等舒灿歌回答,她又收起金簪,摇头道:“不成,这金簪的款式显得有些老城了,不像女孩儿家戴的。”
舒灿歌看她挑挑拣拣好一会儿了,便随手拾起一支青玉簪子:“嫂嫂,这支簪子我瞧着就不错。”
胡瑶芝从她手里接过,仔细看了看,却旋即叹了口气:“这支的确合适,但一年前獾奴淘气,趁我梳妆时打翻到地上摔坏了。”
她指着簪子中间几不可察的一丝金线,“喏,后来我找镶玉的匠人补了,却还是在这里留了缝隙。”
“嫂嫂,这一点瑕疵没关系的,别人又不会看到。”
胡瑶芝微微瞪了她一眼,“你头一回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怎么能戴缝补后的物件,要是被人看出来了多丢人。”
舒灿歌哭笑不得,由着她倒腾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戴的一开始选中的平填莲花珍珠绢花。
打理完发髻,后续描画的过程相较下便简洁明快了许多。
舒灿歌的眉眼生得极好,便只需用靛青的螺子黛在眉尾处稍作勾画,双颊擦了点胭脂,更显白里透红,像六月的蜜桃。
最后,她点上一抹口脂,轻轻抿开。
铜镜中,少女云鬓花颜,娇俏动人。
*
留春宴设在曲江边的一处园林里。
园林中遍植修竹,苍翠欲滴,其间有鸢尾、绣球、木芙蓉等花卉点缀,香气馥郁,恍如仙境。
参加宴会的多是年轻人,以年轻女子居多,传言赵夫人这也是在为物色儿媳做打算,故前来赴宴的姑娘们无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尽态极妍。
宴会还未开始,年轻人们便三两聚在一起谈天、赏花、投壶玩耍。
“喂,你守在这里都快成石头了,是等谁呢?”
女子身着绯色石榴裙,鬓间斜插一支翡翠金簪,眉目明丽飒爽,正向赵无忧走来。
她是赵无忧的亲姐姐,也是总督嫡女赵襄。
“我才没有等谁。”赵无忧回头瞪她一眼,作势要走。
“嗳,等等。”赵襄拉住他,笑眯眯看向弟弟,慢慢凑近他耳边,“你看上的,是舒家那位小娘子吧?”
“你怎么知道?!”赵无忧惊得俊脸一红,随即恼羞成怒,“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喜欢她?”赵襄挑眉。
赵无忧吼道:“怎么可能,我才不喜欢那个凶巴巴的丫头!”
“哦~这样啊。”赵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头却理了理裙摆,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这位一定是舒小姐了,初次见面,我是赵襄。”
舒灿歌自然不知道姐弟俩先前的对话,只是奇怪赵无忧看向自己时慌乱的神情,以及这位总督府大小姐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
她向赵襄行了礼,对方却上前一步,亲切地挽起她的胳膊,往芍药花丛走去。
赵襄自幼喜爱舞刀弄剑,性格爽朗,故不太能和那些浑身脂粉气的官家小姐处成一堆。
几番交谈下来,她便透露出自己近期了解到了不少关于明州瓷业的变化。
“想不到舒小姐年纪虽轻,手段却如雷霆,一番整顿下来,将窑场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赵小姐谬赞了。”
舒灿歌礼貌回应,从善如流地陪着赵襄赏花。
赵无忧则略显局促地跟在两人身后,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我还听说,你这窑场清退了好些品行不端的人,如今正在招工匠,说是不拘男女?”
舒灿歌点点头。
“虽然我们家是才搬来,但我也听说了明州这‘女子不得烧瓷’的规矩。甚好,你这样做无疑是狠狠打了那些老家伙的脸!”
舒灿歌却说,“并非是为了打谁的脸,不过是能者居上。”
赵襄一怔,接着唇角一勾,笑声朗朗:“对,只要有能力,不论男女都值得站到更高、更好的位置上。”
赵无忧看得出来,自己亲姐和舒灿歌很是投机。
他有些郁闷,想上前搭话,但一想到赵襄杵在那里,他就张不开口。
似乎是血亲间的心有灵犀,赵襄似有似无地瞄了弟弟一眼,见他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跟在后面,便借口更衣要先离去,临了,又嘱咐舒灿歌:
“宴会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妹妹千万别迷路了,要不让无忧带你回席间?”
舒灿歌躬身道了“多谢”。
赵无忧站在原地,等赵襄走远了才到舒灿歌身边,蓦地伸出两只手到她跟前:“喂,舒灿歌,这个给你。”
少年高出她一个头,一身华贵的绛紫圆领袍子,额前束着赤带攒珠眉勒,手中各捏着一只瓷人。
上元节,他们便因这八仙瓷人交恶。
舒家有六只瓷人,是祖上传下来的收藏,但还差吕洞宾与蓝采和的瓷人。
当时,舒灿歌先看到了小摊上摆着的瓷人蓝采和,一番讨价还价后,她好不容易给摊主谈好了价格,结果就遇到了赵无忧。
像是为了故意搅局,赵无忧大手一挥,将小摊上所有的瓷器都买下了,也包括那只蓝采和的瓷人。
摊主自然得罪不起这位阔少爷,转头就将瓷人卖给了赵无忧。
此时,舒灿歌虽奇怪这人怎么突然肯割爱了,但也不客气,从他手中接过瓷人,细细打量起来。
片刻后,她从荷包里摸出五两碎银子,连同那只吕洞宾的瓷人一道还给对方:
“这是当时我跟摊主谈好的价钱,还有这只瓷人,我不要,你收回去吧。”
赵无忧瞪大了眼,“为什么?我记得你当时不是说就差蓝采和与吕洞宾了吗?”
顿了顿,他又将银子丢给她,面上有些忿忿,“本少爷有成人之美,好心送你东西,又不是卖给你。”
舒灿歌拿着银子,想了想揣回荷包里,“好吧,那这就当你给我的鉴定费用吧。”
说着,也不等赵无忧再说话,她从对方手里拿过那只瓷人吕洞宾,说:
“我家收藏的那套瓷八仙是宋朝传下来的,当时多用支钉烧,瓷器烧制后,底部会留下三处小点,蓝采和的底部有三点,但这吕洞宾却没有,由此可见两者并非出自一套。”
说罢,她又细细打量吕洞宾的瓷人:
“底部有圆形无釉区域,应该是用的垫烧,这种烧法如今广为使用,但宋朝尚未研发,所以这只吕洞宾的瓷人应该是本朝烧制的。”
只要说到瓷器相关,舒灿歌总能侃侃而谈,好像其他东西她都看不见。
赵无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中更加不痛快了。
少年人一把夺走她手中的瓷人,“舒灿歌,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说罢,便气鼓鼓地自顾自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