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闷了三日,雨气将云层压得黑青着脸,终于在昨日傍晚倾盆而出,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雷雨。
孟夏悄然而至,距离留春宴已经过去五日。
那只献给赵夫人的妆奁是舒灿歌亲手烧制的,原本想讨总督夫人欢心,借机宣传昌盛窑烧制的瓷器,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反而连累了舒家。
如今街上又起了谣言,说他们舒家窑场由女子掌权,烧出来的都是阴瓷,自然容易吸引毒蛾毒虫这类阴毒之物。
更有甚者,说自从买了她家烧出的瓷枕,整夜噩梦缠身,被女鬼追魂索命,打碎瓷枕后,那幽魂便也随之消失了。
“真是一派胡言!”舒煊平气得一抬手,接连拍打了三四下桌子,整个手掌都红肿了还浑然不觉。
胡瑶芝心疼丈夫,按住他的手,嗔道:“别拍了,桌子都要被你拍散了。”
“哎!可是这些鬼话偏偏最是容易愈演愈烈。”
胡瑶芝冷笑:“若是咱家瓷器这么灵通,早知道我就给那些老是在牌桌上赢我的夫人婆子们各送一只。”
她这话阴阳怪气又可笑至极,成功转移了舒煊平的注意力。
婢女小桃眨眨眼,出了个主意:“老爷,现在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要不咱们请位道长去窑场开坛作法、驱驱邪气?”
舒煊平还没说话,胡瑶芝就瞪了小丫鬟一眼:“瞎出什么馊主意,这样一来,没鬼也被人家当做有鬼了。”
小桃缩回脑袋,提了茶壶出门添水去了。
舒煊平叹了口气,看向呷着茶水,沉默不语的舒灿歌。
“都是我的错。”舒灿歌摩挲着白釉茶杯,垂下眼睫,“如果不是我选了那只妆奁作献礼,也不会惹出这些事。”
“干你什么事,都是杨秋笙那蹄子陷害。”
说罢,胡瑶芝又瞪向自己丈夫:
“当初那句‘煊平哥哥’叫得有多温柔,这女人的内心就有多恶毒。亏得你还发善心收留他们父女俩,现在你看看,他们就是这么回报我们舒家的!”
舒煊平讷讷不言,只得苦笑受了妻子这一通训。
胡瑶芝也不再追打,扭头问:“灿哥儿,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舒灿歌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首先,得去拜访总督夫人,求她宽宥谅解我们舒家。”
*
赵府大门。
晌午的阳光最是毒辣,照得门口两尊石狮子光亮如鉴。
舒灿歌第二次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细汗,才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推开侧门走了出来。
“姑娘久等了。不巧,日头太毒,我家夫人身子不爽,已经纳凉歇下了。要不,你改日再来?”
她自然明白赵夫人是刻意避而不见。
她并非攀附,只是心中有愧。究其根源,总归是杨家父女想陷害他们舒家,这蛾子也是从自己奉上的妆奁里飞出来的。
“这点茶叶和冰片是舒家一点心意……”
舒灿歌的话还没说完,那小厮连忙摆手拒绝,一边准备阖上门。
“等等。”
赵无忧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厮身后,后者立刻回身行礼,“少爷。”
赵无忧推开诚惶诚恐的小厮,快步走到舒灿歌身前,神情甚是欢欣:“你怎么来了?”见她提着东西,又说,“你是来见我娘的?”
舒灿歌点点头。
那小厮立马说:“夫人近日身体虽好转不少,但大夫说了,仍需要静养。”
赵无忧瞪他一眼,从舒灿歌手中夺过茶叶,塞到小厮手中,“本少爷让你收下!娘她若是用不着,便送我房里去。”
小厮垂着头,抱着茶叶和冰片赶忙退下。
舒灿歌真心向赵无忧道了一声“多谢”。
“还有一件事,希望赵公子帮忙。”
“何事?”
“我想去牢中探望堂姐杨秋笙。”
赵无忧皱起眉,“你还见她作甚?他们父女俩三番四次陷害你家,自从她下狱后,连她爹都不管她了。”
舒灿歌平静道:“我还有些事不明白,须当面向这位堂姐问个清楚。”
*
明州府大牢,幽冷逼仄,暗无天日。
狱卒打开了牢门,舒灿歌给了几两碎银,对方掂了掂,懒声道:“给你们一刻钟。”
她低声道了谢,便矮身走入牢房内。
即使现在已入了夏,牢房内依旧有股怎么也散不去的霉臭味,阳光从顶部一间小小的直棱窗照射进来,吝啬地撒在角落的草垛上。
杨秋笙蜷缩在角落,早已没了前几日的矜持端雅,散乱的发髻上沾着不少泥泞和草屑,衣衫上也有破损污秽。
“你是来笑话我的吗?”
舒灿歌轻轻摇头:“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想搞垮舒家。”
杨秋笙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别过脸去,冷笑道:“上次我爹已经告诉你了,就是那个想要吞并昌盛窑的黄祥。”
“不是,不是黄祥。”
杨秋笙慢慢转过脸,盯着她。舒灿歌亦蹲下身子,平视她。
“卖石料和釉料的两家掌柜以及骡帮的主事人,都先后找借口终止了与昌盛窑的生意往来,单凭一个瓷器商人,是不可能做到。”
舒灿歌神态平静,唯独一双眼睛紧紧攥住对方:
“而且,你爹杨觉霖已经失踪了。”
杨秋笙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但后续涌上来的情绪,更多的是恐惧与害怕。她下意识地往后靠,几乎是想将自己埋进完全黑暗的角落。
舒灿歌耐心地等着,直到对方慢慢平复下来。
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杨秋笙才开口: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保证我和我爹的安全。”
见她面露迟疑,杨秋笙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冷冷道:“你做不到,但你家中住着的那位寇大人一定能办到。”
“你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
这点舒灿歌自己都不确定,但杨秋笙似乎很笃定。
她点点头,“我会尽我所能。”
杨秋笙支起身子,探头朝牢房外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其他人,又略微靠近舒灿歌,低声道:
“是宫内的郑公公。”
舒灿歌久居明州,一心扑在瓷器行当上,自然不知道京城的人情世故,于是疑惑问道:
“郑公公是谁?”
杨秋笙眼中似憎似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舒灿歌皱眉,“那他跟我舒家窑场又有什么关系?”
“郑公公是明州人氏,已近天命之年,想百年后能够落叶归根,相中了你家窑场这块风水宝地。”
舒灿歌陡然一惊:“他是想将昌盛窑夷平了做他的坟冢?!”
*
同一时间,舒宅厢房。谭栋照例扮作运货的脚夫进来。
下过雨后,天气舒爽许多,厢房内敞着轩窗,微风吹拂梅瓶中新鲜的栀子花,满室清香。
寇清昼坐在罗汉榻上,谭栋向他汇报着近日的调查成果。
“听邻人说,这个周禄每隔两个月,必会在月末出海一次。上个月月末,我曾暗中尾随于他,但行至距海岸两三里处,忽然大雾弥漫,便跟丢了。”
谭栋说罢,面露愧色。
寇清昼面色平淡,未有苛责,只说:“继续盯着他。”
“是。”谭栋应了,又问:“上个月逮到的那名倭寇,五爷审了吗?”
“东南沿海一带的抗倭是兵部和都指挥使的差事,一开始,我并不方便插手干预。等到了这几日却听说,那人在牢里得了疟疾,死了。”
谭栋面上一惊,脱口而出:“怎会这么巧……”
寇清昼面沉如霜,眸光森冷:“是有人不想让我审这人。”
少顷,他神情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抬手提起香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轻轻呷了一口。
“无妨。至少我们已经知道,江浙一带的确有人不顾朝廷设立的海禁政策,与番舶夷商甚至海匪、倭寇相勾结,行走私之事。”
谭栋喃喃:“若明州狱中,那倭寇之死并非疟疾……”那么,背后牵扯的走私团伙必定是江浙手眼通天的人物。
寇清昼放下茶盏,淡淡道:“前些天,我参加了总督夫人举办的留春宴。”
谭栋问:“五爷是怀疑南河总督赵烨?”顿了顿,他又说:“他虽是柳阁老的私人,但听说为人还算清正,且到此上任尚不满一年。”
寇清昼摇摇头,“我感兴趣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叫周永昭的人。”
谭栋细细想了想,“这名字我好像听过……”片刻后,他一拍脑门,“是周禄那个在朗璧书院读书的儿子!”
留春宴上,那四名学子自称在书院成立了一座潇湘诗社,从赵夫人那处讨得雅令后,四人便偷偷去找那周永昭。
不到半个时辰,那四人便陆续向赵夫人奉上了四首歌咏赞美宴会盛况的律诗,甚得赵夫人欢心。
除了寇清昼,没有人注意到,曲江边的柳树下,那个名叫周永昭的年轻人一身月白直裰,望向宴会中心热闹盛景时,满眼的不甘与寥落。
*
谭栋走时,正好遇上刚回家的舒灿歌。
她提着一盒刚出炉的桃花酥,还有丹桂花糕等其他糕点。
白色长毛猫阿雪自从大门处跟了她一路,也不叫唤,只是安静粘着她的裙角。
“给五爷买的?”
谭栋停在她面前。
舒灿歌愣了一下,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正要打开,对方却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叩开门,阿雪像一朵轻柔的云,跃到罗汉榻上,在寇清昼身边缓缓偎下了。
舒灿歌早已见惯不怪,将食盒里的酥点一碟一碟摆到香几上。
寇清昼抬手轻轻挠了挠阿雪的下巴,白猫慵懒仰头,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他扭头看向房中站着的少女,她神情有些迟疑。
“怎么,是有事求我?”
好像会传染一般,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又斩钉截铁她有事相求。
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却专注地盯着她。
“民女想求寇大人,保全我伯父及堂姐。”